軍區總院内,由羅選帶頭組織的一個臨時專家團隊,将要在春節之前的那天,展開一場曆時八個小時的手術。
專家團隊不僅包括軍總醫院的骨科教授羅選,還有北京各大醫院針對尤文氏肉瘤有專業研究的同行翹楚,而且,更是請來了他當年的啓蒙老師國内骨科泰鬥級别的莊老教授親自坐陣。
規模堪稱近年骨科曆史最大,陣容最強。
因爲羅選首次在這個案例上提出在綜合治療的前提下,對病人骨病竈進行冷凍處理的手術方案,取出被腐蝕的骨關節,替換特殊材料,低溫冷凍處理周圍病竈。
手術成功,排除病人個人體質因素,在醫療手段上講,将會大幅度降低擴散複發率,手術失敗,後果不堪設想。
一時間,業界爲他大膽嘗試争論不休。羅選倍感壓力。
所有和羅選熟識的人都私下裏勸他,老羅,這麽做,風險太大,咱們盡力,别背這麽重的擔子。回頭患者鬧起來,你這半生英明就毀了。
連他最得力的助手也曾質疑,老師,值得嗎?
羅選一身白袍,目光注視着病房裏靜靜的女孩,眼中慈悲。
“值得。”
從私人角度,家裏孩子多,羅選是被姐姐一直帶大,他這個做舅舅的沒有自己兒女,姐姐去世以後,更把沈斯亮當成半個兒子來待,他求自己的事情,羅選就是犧牲再多,也要答應。
從醫生角度,那是一條年輕的生命,醫生心懷悲憫救人之心,總該去盡力試一試。這樣的病症,也總想去竭盡所能用科學的手段去挑戰一下。
女助手抱着病例,望着羅選背影,心中泛起淡淡傷感漣漪。
每到年下,醫院都是最冷清的地方,初愈的病人着急出院,回家和家人團聚過新年,很多平常賺錢的小商店也都關門,等年後再開業。
可是偏偏這幾天,住院處的車卻比以往更多了些。
護士站的小護士每天讨論的最頻繁的就是,哎,又有人來看十六床那個女孩兒了。
霍皙在醫院住了三天,每天最能引起八卦的,不是這個女孩子的病,而是這個女孩子的背景。
你就看啊,那樓下一輛輛的跑車,越野車,那一個個從車裏走下來的人。
霍皙的病無疑在沈斯亮他們這群人中是個重磅炸彈,炸的大家都緩不過勁兒來。
陶蓓蓓聽說以後,在武楊家裏哭的撕心裂肺,差點昏過去,武楊心疼抱着她,一遍一遍的哄。
蓓蓓說,爲什麽是霍皙姐?怎麽就是她呢?爲什麽這麽多不公平的事情都落在她身上。我還說,等她結婚,要當她的伴娘呢。
武楊也蹲在沙發上惆怅歎氣,是啊,你說怎麽就是二朵兒呢。
于是從那天以後,大家輪流去醫院陪着霍皙,去了也沒露出多悲傷的神情,也不大張旗鼓拿着那些看望病人的精品禮盒。
有時候帶一些她愛吃的點心,買一提她喜歡的水果。
有時候,會買一束淡雅的鮮花擺在床頭。
小誠說:“朵兒啊,沒什麽大事兒,過了年,等你出院,小誠哥帶你們滑雪去,去瑞士。”
武楊說:“朵兒,你不特喜歡我那墨鏡嗎,等你病好了,我帶你打靶,把我那一套裝備都給你。”說完,他還神秘湊過來:“就給你,連蓓蓓都沒有。”
陶蓓蓓說:“霍皙姐,你病好了,能去看我比賽嗎?年前市隊來選人,我回去打二傳啦。”
小誠從病房出來,沈斯亮坐在門口的椅子上等,他一個眼神,沈斯亮會意,跟着他一起去走廊盡頭的吸煙處抽煙。
小誠一隻手撐在欄杆上,問:“什麽時候手術?”
“臘月二十八,有個器材需要從美國那邊進,就等它了,老羅說盡量讓她能清醒着過年。”
小誠夾着煙:“斯亮,你”
“想過。”沈斯亮猜到小誠想問什麽,低頭一笑:“但是不想這個時候。”
“我不想讓她覺得,我是看她可憐,病入膏肓,着急給她一個婚姻。”
“我想等她沒有任何後顧之憂,平平安安的出來,再娶她。”沈斯亮從褲兜裏摸出一枚戒指,不大不小的鑽石一點也沒有因爲時間損失原有的璀璨光澤。
這戒指,在他這兒放了四年。
那時她大四快畢業,兩個人周末去閑逛,商場新入駐了一個蒂凡尼,受電影和奧黛麗赫本的影響,每個女生心裏多多少少都有這麽一個夢。
她彎腰趴在人家櫃台前看,盯着那枚戒指直勾勾的,最後站起身來,悻悻地拉着他走了。
沈斯亮莫名其妙,一步三回頭:“喜歡就買,出來幹什麽?”
霍皙皺着鼻子:“太浮誇了。”
價格太浮誇了。
那枚戒指現在被沈斯亮攤在掌心,他低低自嘲:“四年前的尺寸了,也不知道,她戴上能不能大。”
甯小誠一隻手按在他肩膀上,用力捏了捏:“日子過的太順了,總要有點小波折。”
“二朵兒現在還沒那麽嚴重,别搞得好像天都塌了,那天你問我,如果換成是曉魯,我會怎麽辦。”
甯小誠掐了煙,想了想那張笑靥如花的明豔面孔,不自覺也沾染了點微笑:“在她還活着的日子裏,盡可能的讓她快樂。”
至于那些背後的,艱難的,苦澀的,是他們男人要承擔的事情。
在霍皙住院的這幾天,沈斯亮一直都守在她病房裏。羅選說她現在不是那種急症監護,其言之意就是沈斯亮不用這麽天天跟着,提醒他适當回家休息,也去他父親那裏見一面。
畢竟,回京這麽多天,他還沒在沈鍾岐前露過面。
沈斯亮聽了,應了一聲,開門進病房,病房裏空無一人。沈斯亮心裏咯噔一下。
“霍皙。”
“霍皙。”
沒人應。
他放下手裏的東西,扯開領口的扣子,急急忙忙往外走,躲在窗簾後頭的霍皙笑出聲兒來,猛地蹿到他背上。
沈斯亮牢牢用手接住,背着她轉了一圈,嚷嚷:“你下來。”
“不下。”霍皙巴着他的脖子,笑嘻嘻:“你再背我一會兒。”
從兩人在甘肅見面以後,一直很少交流,沈斯亮滿腦子想的都是她的病,她一直也很沉默,不管做什麽,都隻乖乖配合,像現在這樣親密的時候,并不多。
她軟軟的臉蛋蹭着自己耳朵和脖子,沈斯亮心也軟了。
他不自在地,略沙啞的喊了她一聲兒:“二朵兒”
“嗯。”霍皙把臉埋在他脖子裏,悶悶的應。
“你下來,咱倆好好談談。”
霍皙一個勁兒搖頭,很抗拒,沈斯亮又背了一會兒,慢騰騰給她放到地下,病房隻開了一盞床頭壁燈,她靠着牆,沈斯亮站在她面前,攏上身後的燈光。
兩人處在一個病房外看不到的,相對昏暗的角落裏。
霍皙不愛穿病号服,寬寬大大的,身上套了一件自己的米色毛衣,因爲長時間躺在床上,頭發亂蓬蓬的,雖然病中憔悴,可那一雙明亮亮的眼睛,讓人看了隻想擱在懷裏憐惜。
沈斯亮用手指摩挲她的嘴唇,因爲貧血,十分蒼白。
清亮的一聲呼喚:“沈斯亮。”
男人低應:“嗯。”
一聲委屈的:“小航不是我害死的。”
沉默,很長時間的沉默。
一聲歉疚的:“我知道。”
“你讓我受了很多委屈。”
“我知道。”
“知道什麽?”
“知道那個孩子。”沈斯亮輕輕說出這幾個字:“還有你沒說過的,很多事情。”
“别可憐我行嗎。”霍皙定定看着他,他陪在醫院這幾天,生了淺淺胡茬,人也瘦了,一隻軟軟細細的小手輕撫沈斯亮的臉:“我從來沒想放棄過我自己。”
“也從來沒想用我自己的病來要挾任何人。”
霍皙仰頭看他:“之前一直想等完成這次拍攝,就回蘇州做第二次手術的。”
沈斯亮問:“那做完手術之後呢?”
霍皙滞了滞,輕松道:“不知道,要是恢複的好,大夫說還有時間,我就再回來找你呗。”
沈斯亮又問:“那還找得到嗎?”
霍皙很有信心:“找不到,我就去你們單位打聽,我說我是你過了門就扔在家裏不管的媳婦,我要找你們領導讨說法,到時候,西北也好,西南也好,不愁找不到你。”
“找到我以後呢?”
她咧開嘴笑,有點害羞:“死皮賴臉跟你結婚,然後給你生個孩子。”
“以前和你在一起的時候,不是不想懷孕,是因爲我真的不能,這樣太不負責任了可是等我想的時候,大夫卻告訴我”她苦笑:“你胳膊折了住院的那段時間,我不是不去看你,是因爲那天是我媽媽忌日,我要回去給她掃墓,去醫院做複查。”
“本來前幾個月都沒事兒的”霍皙眼睛發紅,聲音終于顫抖起來:“我也不想真的”
沈斯亮深深望着她,望着望着。
他開始捧着她的臉低頭親吻。
兩個人嘴唇貼着嘴唇,恨不得這輩子都這麽纏在一起。
其實。她也是曾經想過,和他在一起,一輩子在一起的。
她想過和他結婚,想過自己穿着婚紗,和他并排對着鏡頭微笑,然後照片不用做的太大,不用修的那麽華麗,簡單樸實挂在他們的房子裏。
她想過和他有個寶寶,最好是個女兒,然後慫恿小家夥騎在他脖頸上,奶聲奶氣叫他爸爸。
兩個人在病房裏忘情接吻,心裏都痛到了極緻。
病房外,沈鍾岐微微佝偻着,站了半晌,又歎氣轉身。
羅選站在不遠處,背着手:“怎麽不進去?”
沈鍾岐這一年中見老了不少,和羅選記憶中那個意氣風發威嚴十足的人差了很多,他扶着椅子坐下,看着羅選:“還是不進去了。”
羅選坐在他旁邊,十分溫厚:“婚事也不管了?”
“不管了。”
“他們這一代的孩子啊,得到的太多,失去的太少,所以總是經受不住打擊,可對他們來說,未嘗不是件好事兒,我這些年欠斯亮的,欠這個閨女的,太多了。”沈鍾岐摘下眼鏡,用上衣擦了擦:“隻要他們好”
說罷,沈鍾岐擔憂的看着羅選:“能好吧?”
羅選失笑:“姐夫,你跟你兒子求人的模樣,還真像。”
“你是大夫,你肯定有辦法。”沈鍾岐撐着羅選的胳膊站起來:“過程我不聽,結果肯定是好的。”
走了兩步,沈鍾岐又回頭,露出疲态:“盡力吧。”
“拜托了——”
沈鍾岐從醫院出來,回家提了一瓶珍藏了好多年的酒,親自登了許家的門。
而對女兒病情一無所知的許懷勐見到沈鍾岐,頓時愣在原地。
沈鍾岐提着酒,站在風口:“喝一盅?”
臘月二十八,上午十點。
由羅選率領的手術團隊正式進行最後的術前準備,在進入手術室前,羅選曾經問過霍皙:“孩子,這次手術,對咱倆來說,都是個人生的新起點,對我有信心嗎?”
霍皙點頭,露出真誠微笑:“有。”
“怕嗎?”
霍皙搖頭:“不怕。”
羅選合上病例,拍拍沈斯亮的肩膀,面露欣慰:“好。”
病房的推車吱嘎吱嘎的被護士推着去往樓下的手術室,在長長的走廊裏,沈斯亮一直牽着她的手。
“沈斯亮。”
“等我。”
“等你。”
大門緩緩合上。
醫院容納百人的觀摩室内,所有人都在等這個奇迹。
醫院樓下的停車場内,武楊和甯小誠他們靠在車前。
今天的雪異常的大,昨夜下了一夜,起早,是個大晴天。
有人說,咱們喊話給他倆打打氣吧,你們說,二朵兒能聽見嗎?
應該能吧。肯定能。
許善宇站在車前,負手而立,一直沉默的他忽然扯着嗓子喊了一聲,似壓抑後的爆發。
“妹妹诶!!!!!”
“哥等着你出來!”
這一聲,像是引燃了,點醒了大家,他們的順遂嚣張的青春歲月似乎被霍皙這場突如其來的病當頭棒喝,激發了這群人心裏許久不曾燃起的激情,和爲生命,爲愛人,爲親人奮鬥的欲/望。
小誠:“霍皙長命百歲!”
武楊:“霍皙衣食無憂!”
程聰:“霍皙平安歸來!”
蓓蓓:“霍皙新年快樂!”
所有人:“霍皙——”
“我們都等着你——”
沈斯亮站在手術室門前。
二朵兒,你聽見了嗎?所有人,都在等你,等和你一起迎接新的一年,等你迎接一段新的人生。
故事後記:
軍區總院的那一場手術,後來被很多醫療刊物作爲重點資料刊登。羅選帶領他的醫療團隊,與同事并肩作戰,打開了有效遏制尤文氏的新醫療手段。
霍皙作爲首次實驗者,手術大獲成功,後期三次病理檢查,均爲良好。
術後的第二年盛夏,她和她的愛人沈斯亮在春天結了婚。
彼時,沈斯亮從西部調回,正式進入軍校進修。
霍皙因爲出色的俄語成績,被外國語大學錄取,重新念書。
兩人在北京安家。
結婚第三年年初,霍皙順産下一個可愛的寶寶。七斤二兩。
沈斯亮終于,在他三十三歲的巅峰時期。
迎來了傳說中上輩子的小情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