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階映雪,朝陽和暖。
恕兒對鏡梳妝,諸葛從容爲她戴上了一隻紅珊瑚耳墜。
恕兒看着銅鏡裏失而複得的一雙人,額頭挨着諸葛從容的耳鬓,指尖摩挲着他手背上肌膚的紋理,極其珍重地喚了聲:“從容。”
諸葛從容扶她起身,兩人先去叫小恩起床,又帶上薛繁、顔笑、趙七、顔清、顔秀、蘇楊和蘇柳一起去找趙國公主請安。獨孤清已爲他們備好了早膳。
趙王下了早朝,特意帶青羽、翼楓和莫妄談三位大将軍入宮。衆人齊聚一堂,閑話家常。
恕兒告訴小恩“駱醫師”便是齊王劉瑢,是她的親生父親。小恩好奇地上下打量完她的親生父親,便去瞪薛繁:“你才比我大幾歲啊,竟然管我爹爹叫‘哥哥’?”
薛繁笑道:“叫我一聲‘叔叔’,我就告訴你!”
小恩朝他做了個鬼臉:“我才不要!”
恕兒對諸葛從容道:“小駱醫師一直管你叫‘哥哥’,害得我一直以爲你最多不過十七八歲呢!”
諸葛從容無奈地看向薛繁。
薛繁向衆人解釋道:“我姐管齊王殿下叫‘哥哥’,所以我也跟着叫了。”
獨孤清問道:“不知小駱醫師家住何處?如若方便,不妨請你家裏人來甯和宮做客。”
諸葛從容朝薛繁點了點頭,示意他可以說明自己的身份,薛繁才道:“其實我本名叫做‘薛繁’。我爹是藥王山掌門薛久命,是他救了齊王殿下。”
趙王驚喜:“原來小公子是薛掌門的兒子?薛掌門救人無數,難怪如此有福,老來得子,還得了如此聰慧的兒子!”
薛繁問趙王:“殿下認識我爹?”
趙王道:“很久以前,孤的命,也是你爹救的。世人皆說他做着黑心生意,卻不知他若不做生意,又如何養得起他那一手起死回生的本事?”
衆人談論起藥王山,皆是覺得神乎其神。薛繁識趣地對他那任性的姐姐薛伊人閉口不提。
獨孤清又對莫妄談道:“沒想到楚國的大司馬如此年輕。我們趙國的将領裏,竟找不出一個能與莫将軍比肩的。”
莫妄談行禮:“公主過獎。楚軍不宜在趙國停留太久,在下打算明日帶兵啓程回楚。”
趙王對獨孤清道:“公主不知,這位莫将軍自幼得衛王指點,練過璇玑孤島上的百家武功,是小瑢的師弟。”
獨孤清甚是欣喜:“我竟不知還有這層淵源!都是自家人,莫将軍何不在平梁多留些日子?”
莫妄談道:“多謝公主盛情,但在下……”
趙王笑着打斷:“莫将軍,楚國大軍屯兵趙國,的确不宜太久。今日孤就派人送去糧草補給,你們明日便可安心啓程。孤還有封信要你帶給楚王殿下,就是邀請他開春之後能夠撥冗前來平梁商會。到時候,他也可以順便接他姐姐一家回楚。孤聽聞,當今楚王是個如你一般明朗無暇的少年人,盼着能早日見他一見。”
衆人又談論起當今的楚王東方愆,說他如何英明睿智,如何愛民如子,如何一洗楚國的門閥痼疾,推行任人唯賢之治,又如何将曾遭七王之禍荼毒的楚境治理成爲夜不閉戶、道不拾遺的富饒大國。
再之後,獨孤清終于忍不住看向青羽和翼楓,說:“你們别以爲我不記得。我記得很清楚,第一次平梁商會時,我便見過你們!那時候,我做夢都沒想到,你們會爲趙國領兵,橫掃漠北!如今楚國有莫大将軍鎮着,你們二位将軍,何不留在趙國?趙軍之中也有很多當年四國盟軍的将士,都是你們的故舊。”
青羽笑道:“多謝公主記挂!如今趙宋與楚周兩國堪比一家,我們留在哪裏混口飯吃都是一樣的!”
翼楓颔首,誠懇道:“公主有所求,我們不論在何處,都會前來相助。”
獨孤清溫婉一笑:“不逼你們,自己人,去留随意。”
獨孤清本想再仔細詢問漠北一戰,他們是如何将戎族九部逼至天芒山下,又如何将戎族人驅趕到走投無路,隻好攀越高山遁走西境。但她不願提起宋王劉璟之死,于是隻好閉口不談此戰。
用過飯食,衆人紛紛離開,隻有翼楓落在最後。
他對獨孤清行禮道:“在下願意留在趙國爲公主領兵。”
面前的男子,沒有身着铠甲,卻因身形健碩、目光沉穩而極有領兵大将的威嚴。
獨孤清問:“将軍爲何忽然決定留下?”
翼楓坦誠道:“不是忽然決定的。那年平梁商會時,我就是這樣想的。”
獨孤清凝滞了一瞬,面色依舊溫婉,問得卻大膽:“你方才說‘願意留在趙國爲公主領兵’,那倘若我不是趙國公主了呢?”
翼楓道:“那我可以帶你去看看荒漠外的風光。到時候,漠北應會長出新的草原。”
這一刻,獨孤清忽然就再不想做趙國公主了。
……
春盛之時,又是一年平梁商會。
這一年的平梁商會,熱鬧非凡,聚集了九州各地的商賈。他們帶來了各地的奇珍異寶,交換着前所未有的商機,亦在趙國國都的每個角落揮金如土。
趙宋錢币和楚周錢币皆混迹于市,人們隻顧着數錢,并沒有誰在意手中的錢币究竟長成什麽形狀。
蘆葦長街上布滿了商鋪,熙熙攘攘,一貨難求。
一位腰懸寶劍的貴公子走得頗爲氣定神閑。他穿過人群,停在了兵器鋪門前。
兵器鋪前排着大隊。排隊的人們無所事事,剛好去欣賞這位貴公子的穿着打扮。
隻見他束發的玉冠是鑲金的齊白玉,玉絮如星辰散落,熠熠璀璨,寬袍大袖的楚式衣裝用的是上品的仙滬雪蠶絲,衣料光鮮,如雪如鱗。金腰帶上挂着東海裏精挑細選出來又精雕細琢好的一大顆紅珊瑚珠子,珠子下面有一塊金剛玉做的龍紋墜。
人們交頭接耳:“這是楚周哪家的貴公子?他這一身行頭,都能買下這蘆葦長街的幾家店鋪了!”
“龍紋玉墜!楚人出了楚國,真是什麽都敢佩戴啊!”
“楚地的衣服真是好看!”
“那是人家公子年輕俊朗,穿什麽都好看!”
衆人正嗡嗡議論着,兵器鋪裏急急忙忙出來個宮人,直沖這位年輕的貴公子跑來,然後行了個大禮,十分恭敬地說:“楚王萬安!殿下正在鑄劍,讓小的來請楚王進去看看。”
東方愆大步走入兵器鋪,身後跟上一陣驚呼:“楚王?那是楚王?”
“楚王也來平梁商會啦?”
“他居然不帶侍衛嗎?”
“楚王帶什麽侍衛?他還是楚國安邑王時,宋國吃過多少敗仗?哪個将領都不敢跟他打。”
“我也聽說了,連那位把戎族九部打得屁滾尿流的楚國大司馬,都是給楚王喂招的!”
“我以爲楚王年紀輕輕便神通廣大,該是個三頭六臂的,沒想到竟是個眉清目秀的少年郎啊!”
兵器鋪前,瞬間聚集了更多的人。
等到趙王與楚王離開時,連趙宮之中的帶刀侍衛都被驚動,有條不紊地疏散着人頭攢動的人群。每個人的脖子都伸得老長,卻隻能看到一老一少的背影,一個白發如雪,一個烏發高束。
人群中,姿容明麗的少女喜滋滋地拉着她身旁的老婆婆說:“蘇婆婆,你看到楚王了嗎?明日大宴上,我會給他獻舞呢!”
蘇芮道:“祝鳳鳳明日能得楚王青眼,說不定還能被選入楚宮裏。有趙國公主擋着,長得漂亮的女子在趙國沒什麽出路,但你年紀還小,去楚國的話,肯定順風順水。”
鳳鳳小聲對蘇芮說:“婆婆不知,兩年前,公主就選了我,說将來要把我送給楚王。”
蘇芮歎了口氣,明知故問:“爲什麽?”
兩人走到安靜處,鳳鳳得意地說:“我去楚宮可是會拿趙國俸祿的。公主說過,以後要派我去當細作。若是楚周敢來進犯趙宋,我必想方設法阻攔。我這差事,是不是很厲害?”
蘇芮擔憂地握住鳳鳳的手,囑咐道:“你的兩個婆婆和你的柳姨姨隻希望你以自己的安危爲重。”
……
趙王在平梁甯和宮中辦過大大小小的宴席,有每年平梁商會的迎賓宴,有送楚甯王西出晉陽關的送别宴,有給從漠北凱旋歸來的楚趙盟軍的接風宴,卻沒有一次,如此盛大,如此威嚴,又如此精心,如此細緻。
百姓皆知,楚王親臨趙都拜訪趙王,這必是一場前所未有的國宴。
承宇殿内,禮樂聲過,便是一場又一場驚豔四座的表演,分别來自楚周和趙宋兩國。
從武演到文演,兩邊似在比拼技藝。刀劍棍棒、猛獸珍禽、奇人異術,并着一道又一道菜肴齊上,令人目不暇接。
小恩和薛繁坐在諸葛從容和恕兒身邊,樂得合不攏嘴。
熱鬧過後,一直坐于金紗帷帳後的趙王命宮人将一隻木盒子遞給坐在衆人面前的楚王。
東方愆不慌不忙地打開樸實無華的木盒,以爲趙王賞了件珍玩給他。
他揭開覆于那件珍玩上的紅緞才知,木盒裏靜靜立着的,竟是趙國的傳國玉玺。
始料未及時,趙王已道:“衆位卿家,而今戎族之患已解,九州疫病已除。趙宋與楚周,何須再分彼此?孤今日贈趙國玉玺與楚王,從此晉陽關内,再無齊衛陳蜀楚宋趙,四海列國,皆歸一朝。”
趙王的聲音很是沉着,卻在東方愆心裏驟然掀起波瀾。
東方愆起身對趙王行禮,趙王道:“孤隻願,歲月不老,江山長健,皆是如你一般的少年。”
話音落,文武百官皆對東方愆行跪拜之禮。
東方愆對百官道:“四海列國,皆歸一朝,既是民心所向,衆望所歸,寡人便不做推辭。從此定國号爲‘周’,廢去通關文書,九州大道,萬民可行。”
禅讓禮成,獨孤清對東方愆道:“陛下,自古歌舞獻新王,今日國宴的最後一曲,便是特意獻給陛下的。”
東方愆做了個“請”的手勢。
七弦琴聲響起,九位舞姬婷婷而來,領舞之人,身着彩衣,翩若驚鴻,便是鳳鳳。
琴聲清雅無雜,繞梁不散,時而高潔如風,時而綿密如雨,時而如燦陽明麗,時而如情人低語。
東方愆聽得出,這是失傳已久又失而複得的一首大周古曲,《洛華無憂》——
洛華錦繡,浩浩帝風。百年盛世,天下之中。
八方卿客,四海英雄。一朝來賀,九鼎無争。
北依衛宋,冬有大雪如玉絮,南至巴蜀,夏有繁星點蒼穹。
西出趙陳,千古荒涼無人至,楚越東涯,海枯石爛爲君等。
玉樹披華服,拂柳飾霓裳,君王配寶劍,妖後素手解香囊。
弱冠之年,熙攘街頭拾豆蔻,執子長樂,一世從此再無憂。
他看向那領舞的美貌女子,心道:“好個‘歌舞獻新王’。卻不知,傳聞中,陳國當年獻給宋懷王的歌舞,是否也有如此陣仗?這女子怕不是來行刺我的?”想到此,不免朝那女子一笑。
舞步止,琴聲落。
東方愆贊賞道:“好舞,好曲!”
鳳鳳對周王一笑,便從宮人手中接過賞賜。
趙王道:“舞者當賞,琴師也當賞。”
宮人揚聲傳令:“有請蘆葦長街潇湘園的琴師,上前領賞!”
琴師從衆舞姬身後走到金紗帷帳前行跪禮,以薄紗遮面,看不清面容。
宮人将一匣金銀玉飾遞到琴師手中,琴師方道:“謝殿下恩賞。”音色清澈,令人忘憂。
三十年,朝如青絲暮成雪,我是否聽錯了?趙王掀開金紗帷帳,低頭看向跪在面前的琴師,語氣輕柔,似怕驚走一片碎夢:“你是……”
琴師緩緩擡頭,與大殿上的文武衆臣一起看向這位很少露面的趙王。
她看到他的臉上有一塊猙獰的傷疤,還有滿頭如妖似魅般的白發,竟沒有摻雜一縷青絲。
恍惚間,她不自知地回答:“齊國,蕭憶。”
在文武衆臣的驚詫中,趙王撕下易容的傷疤。他扶蕭憶起身,并未壓低聲音:“宋國,劉瑛。”
蕭憶的面紗在劉瑛的指尖滑落。
他對她說:“死生契闊,相見趙國。了天下事,待從頭,與你相知。”
……
(全文完結)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