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鄉,您這是幹什麽?”駱濤扶起進門便撲通跪地的老鄉,這老鄉伏地嗚嗚哭,嘴裏一直念叨着感謝之類的話。
駱濤他活了三十多年哪裏見識過這陣勢,兩眼巴巴望着帶老鄉過來的列車長。
心裏有個猜想,就是這跪地的大哥可能就是被毛賊偷竊的那位老鄉。
列車長察覺到駱濤投過來的目光,介紹他就是失竊的受害者。
駱濤扶他坐在卧鋪上,認真打量了一下他,五十來歲,黝黑的皮膚,滄桑的臉龐,蓬松紛亂的頭發,一雙炯炯有神的眼睛,哪怕剛才大哭過,眼球布滿紅絲也難掩他雙目光彩。
這就是地地道道的老農民,吃過再多的苦也隻是寫在臉上,心靈的窗戶一直滿懷希望。
他跑過去感謝自己,一定是列車長說漏了嘴,沒有瞞住。
駱濤隻是看了一眼列車長,吓他一跳,委屈巴巴,然後再沒有其它表示。
這事也不全怪列車長,他自己也有問題。
老鄉的一千塊是他辛辛苦苦攢了不知道多長時間才攢出來的,錢的面額一定是有大有小,絕不可能是十張一百元,甚至都有可能沒有一百元這麽大的面額。
百元面額是去年才發行出來的新币,大家對它還不怎麽熟悉,很多對它的态度都是敬而遠之。
錢丢失之後,着急上火等急躁情緒交織之下,嘴唇微幹,“喝口水。”駱濤從卧鋪中間的小桌子上拿一瓶瓶裝水遞在他手上,面帶微笑,語氣平和。
他顯得很拘謹···也可以說是恐慌,接水的雙手無規律的顫抖,可能是緊張,也可能是感激的情緒向外迸射。
可當水到了他的手上之後,他那雙粗糙的大手如一把魚嘴鉗緊緊掐着,他擡頭望了駱濤一眼,說了一句謝謝,又低下了頭。
應該是見到駱濤後過度緊張,才會這般。
身子微傾,“聽口音您是豫省人?”這位老鄉的口音跟何姐說話有點相似。
“不是,我颍州的。”回答的幹淨利索,颍州口音重了不少。
他擡起頭看着駱濤,好像在努力記住駱濤的模樣,神态仍舊緊張。
大哥的回話,讓空氣裏稍稍彌漫着尴尬,哦了一聲,接着問道:“颍州好像有去京城的火車,您怎麽坐到泉城來了?”
“我沒有趕上那班車,就想着··先坐到泉城,從這兒買去正州的票,再倒車回颍州。”
說的很合理,可駱濤聽着不對勁兒,沒趕上發往颍州的班次,可以等一天啊!幹什麽這麽着急。
“哦,那是夠辛苦的。”駱濤沒直接問他有什麽事需要這麽趕。
他點了點頭,又沉默了下來。
駱濤覺得這位大哥不光是因爲緊張才惜字如金,還有可能他本身性格就是如此。
“您在京城做什麽事情?”
“收廢品。”擡起頭又垂下。
聽到他從事的職業之後,駱濤對他興趣更濃,實在沒有想到在火車上還能碰到同行。
“喲,是嗎?那咱們兩個還是同行呢。”
這位大哥猛地擡起頭,瞪大眼睛看着駱濤,心想這個有錢人也敢收廢品。
“你開玩笑。”當說出這話,他渾身緊繃的肌肉明顯有所放松,語調中多了些許輕快。
駱濤見他放松了下來。“騙您幹什麽?我之前在收貨站幹了三年。”駱濤說幾個他聽來關于收廢品的知識,怎麽玩兒稱(在稱杆子上玩把戲),還有賣紙闆提前一段時間給灑上水等等。
講一些共同的話題一下子就拉近了彼此的距離。
“你懂得真多。”嘿嘿笑着,還不忘認定駱濤沒有說謊,“你是幹過的。唉!現在不行了,都不讓到城裏幹活。”
駱濤經常參與經濟的會議,知道一些情況,但從來沒有親身參與,今兒正好碰到了,再加上他現在身份已經不一樣,是應該對此這類事情多做了解,有利于今後工作。
“您這也算是個體戶,又不是無業人員,留在城裏應該沒有問題吧?”
“我也是這麽想的,我在城裏租了房子,還買了一輛三輪車,不吃公家的也不要公家的,就是不須幹活,非得讓我回去,還····”說了半截他突然不說了。
“還有什麽?”駱濤追問道。
他看了看周圍的人,苦笑着:“沒···什麽。”神情的慌張,出賣了他。
駱濤瞬間就明白了,讓其他人都離開,“駱先生,我和小劉就不離開了吧!”龔俊擔心駱濤的安危。
駱濤給了他一個眼神,龔俊隻得遵從,臨走前掃了一眼這位大哥。
他們走了,小小的包廂現在就他們兩個人。
“現在可以跟我說說了吧!”
他露出不好意思的笑,“伱是一定是大領|導吧?”
“您從哪裏看出來我是大領|導的?”自己這麽年輕怎麽也像是領|導啊!
“能拿一千塊錢給俺,那隻有領|導才會關心。”羞澀的笑,“還有他們都怕你,我坐過好幾次火車,從來就沒有看到過負責這火車的頭頭兒,今天第一次。”
這位大哥說話倒是有理有據,看來這大哥見過不少世面,眼力很厲害。
駱濤想從他這裏多了解一些實際情況,突然發覺好像還不知道這大哥叫什麽。
沒有正面承認他是不是大領|導,“到現在還不知道大哥您怎麽稱呼?”
“我叫陸大有。”
“左耳陸還是足各路?”駱濤一個字一個字确認他的姓名。
誇他這名字取得好,人生大有作爲,将來還要住上大樓房,城裏有的農村也會有。
他聽到後傻樂,看表情他是一點不相信駱濤說的話,包括每個标點符号。
想想兜裏的一千塊錢,他認定駱濤是一個好人,就是有點站着說話不腰疼···理想主義。
農村窮的住土坯房,還住大樓房,夢裏都不一定能夢到。
他笑着就是不說話。
隻要自己不覺得尴尬,尴尬的就是别人。
“陸大哥在京城住在什麽地方?”駱濤不和他談别的,一直聊着家常,問工作問生活問家庭。
得知他住在龐各莊,到京城務工兩年了,陸大有性子很直爽,還告訴駱濤别看他才去京城兩年,就這兩年他靠收廢品攢了四千多塊錢,還跟駱濤算了一筆賬。
他在農村有八畝地,一家六口人靠種地一年累死累活才攢百十塊錢,就算多幹幾個副業一年到頭最多也不過一千來塊錢,沒什麽大的盼頭。
聽完他算這筆賬,傻子也知道幹什麽來錢快。
就是靠在京城收廢品去年給大兒子娶了親,今年才剛剛四十的他,馬上就要抱孫子了。
看着不過就比自己大幾歲的陸大有一臉滄桑,又看着他因爲馬上就抱上孫子輩露出的微笑,駱濤内心說不出是不是該羨慕他?
“老哥您有大福氣喲,按您的年齡,您是要見五輩人的。”照着二十年一代人,他八十歲的時候就五世同堂了。
誰不希望家裏人丁興旺,特别在農村這種欲望最強烈。
在農村家裏男丁多是不會受别人欺負的,這也導緻了農村重男輕女的現象比城市嚴重一些。
當然中國重男輕女的現象也不是完全因爲這一點造成的,隻能說加劇了重男輕女的觀念。
如果真要解剖中國重男輕女的現象,恐怕一本、一個人是解釋不清楚的。
陸大有笑了笑,不知道他想到了什麽事,表情變得有點凝重。
“要是不管生育就好了。”
駱濤必須要批評他,怎麽能有這種想法?
受過批評的陸大有,不但沒有吸取教訓,還在接着犯錯誤。“你别誤會,我就是有點擔心兒媳婦生個丫頭。”
“我說您啊!怎麽也有重男輕女的思想呢,生男生女都一樣,将來都可以養老,您還在京城待過,思想怎麽還能這麽落後。”
他回了一句差點沒讓駱濤背過去。
“你說的俺懂,京城的人也重男輕女,一點不比我們農村強。”
駱濤咳嗽了兩聲,他說的也有一定的道理。
不過,還是要批評他,規勸他要改變這種思想,對他進行了幾分鍾的思想工作宣傳,陸大有思想上有着明顯的轉變。
“咱們說好了,有時間我一定去您家看看,您要是沒有做到,可是打闆子的。”
“你放心,我陸大有說出的話一口吐沫一個釘,絕不會作出疼孫子不疼孫女的事來。”
見他拍着胸脯做出的保證,駱濤是相信他能做到。
聊了這麽長時間的家常,見彼此的關系已經十分熟絡,駱濤趁機詢問之前他沒有吐出嘴的話:“陸老哥,您之前說京城那邊的人不讓您幹活,還怎麽着您了?”
“他們···”藏在他肚子裏的話就要順嘴說出來,又突然踩了急刹車,陸大有很警覺反問駱濤:“你在京城是管什麽的?”
他通過聊天發覺駱濤沒有一點架子,膽子也就大了一些,敢詢問駱濤是幹什麽的。
此時,駱濤也不打算瞞他,“我主要負責給咱們鄉親們解決問題的,隻要有問題給我說,我一定盡全力幫鄉親們解決問題,您有事就可以給說。”
怕他還有顧慮,駱濤打算自報家門,直接打消他心底最後的擔憂,“老哥您在京城待了兩年,應該聽說過駱濤吧!”
一聽這名字,陸大有一愣,眉頭皺着,先來個語氣詞,咦!“好像耳熟?”聽語氣他還不怎麽确定。
“我就是駱濤。”
“知道西昌樓吧?那就是我開的。”
一提西昌樓陸大有點了點頭,“我去那裏吃過一次叫什麽名字的餐,就是有點貴。”
陸大有說的應該是西昌樓推出的量大管飽五塊錢一份的快餐。
除了掙錢的之外,誰花錢去吃都嫌貴。
這麽一點陸大有就信了駱濤是給鄉親們解決問題的辦事員。
“這事兒我之前是不敢對别人說的,不過你是好人,又是給我們解決問題的領|導,我不能不說。”
然後他就跟駱濤細說了他在京城遇到的一些困難和灑下的淚水。聽得駱濤直皺眉,面色鐵青。
“我是不想出京城了,所以着急忙慌回家。”
駱濤努力從鐵青的臉上擠出微笑,“回家好,抱孫子享享幾天福,等天清氣爽之後再出來務工。”
他笑着直搖頭,“明年如果讓出來,我打算帶着兩個兒子去粵省,聽說那邊放松。”
也不知道他那裏聽說的消息,粵省哪裏比京城放松,那邊也嚴禁三無人員,時不時還要面對急着投胎的飛車黨。
駱濤不想陸大有還遭受一次務工打擊,給他簡單分析了一下,建議他明年可以去浙省務工,離家也不算太遠,浙省的經商環境也很好,特别是那邊的私營企業搞得不錯,陸大有要是去收廢品應該是有所作爲。
“我看浙省不錯,你們可以考慮一下。”還給他出點子,“掙了錢不要還走街串巷,可以開個廢品站,去承包廠子的廢品,這樣不累人,還能掙着錢。”
聽得陸大有直撓頭,“領|導能行嗎?”
“您不去做,那肯定不行,試一試萬一成了呢。”人一定要有夢想,萬一實現了呢。
被駱濤這麽一激,原本高冷話少的漢子也斬釘截鐵道:“聽你的,等孫子出生之後,我們爺仨就跑浙省務工。”
剛拍完胸脯,陸大有臉上又有了猶豫之色,駱濤也借此喝了一口水,好一會兒,他開口道:“你能不能給寫···下來,我有點···記不住嫩些。”
駱濤笑着應下了他的要求,從包裏拿出紙筆給他把廢品站的路子寫的清清楚楚明明白白。
陸大有拿着這兩頁紙激動的不行,可是字認識他,他不認識字。“領|導的字寫的真好看,比我們那裏的校長寫的還好。”
誇得駱濤哭笑不得。
陸大有小心翼翼把駱濤給他寫的商業秘籍認真再認真折疊好,放進前胸處自己縫制的口袋裏。
秘籍剛放進去,他從前胸另一邊的口袋裏掏出一匝百元大鈔。
“領|導這錢我不能要你的。”
駱濤吃驚,不理解,“爲什麽啊?”難道是自己傷了他的自尊心,他把自己對他的幫助看作是嗟來之食。
他黝黑的臉龐泛着紅,不好意思又羞愧道:“我沒有丢這麽多錢?”
這句話真的駱濤一動不動,什麽意思?
“小偷就偷走了我裝衣服的布包,裏面還剩一百多塊錢,這都是我坐火車前準備好的,就是防小偷。”
廢品不收,改學《孫子兵法》了。
還拍了拍小腹之下,“大錢都在這。”
駱濤忍着笑,毫不吝啬誇獎他,“陸大哥有智慧。”雞蛋不能放在一個籃子的道理,陸大有深得這句老話的精髓。
既然,他沒有受到很大的損失,駱濤也收回自己的錢,不過還是拿了兩張出來,“陸大哥,這錢您不能拒絕,這是我給未出生小孫兒的紅包。”
這個理由陸大有拒絕不了,含笑收下。
駱濤又問了他爲什麽說自己被偷了一千多塊。
“我要是不這麽說,他們也不會這麽上心幫我查。”
好嘛!這人真是不可貌相,長着一副老實面孔,身子裏長着八百個心眼,屬藕的。
不過,這也是普通人在無奈中摸索出來的智慧,不能算錯,駱濤對他說下次一定不要再這麽做,應該相信我們火車上的同志們的能力和責任。
ps:人間四月天,祝福大家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