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夏三十五年
繁華的江城市中心有一座老院子,在各式高樓林立的江城,這樣的古建築并不算多。而在這樣的地方能坐擁一座如此占地面積龐大的院落,自然更不會是普通人了。
如今的年輕人們路過這裏時隻會驚訝于這與城市顯得有些格格不入的古建築或者好奇這院子的主人,但老一輩的人們卻都還記得,在二三十年前這裏曾經是名震大夏的黑道勢力龍門的總堂口。
隻是大夏建立三十多年,如今的江城依然是大夏最繁華的城市之一,但曾經在江城那些大大小小的幫派卻已經是昨日黃花,鮮少有人提起。
曾經的龍門,早在二十年前就已經徹底解散,取而代之的是龍氏商業。主要涉足航運,機械,造船等行業,而它的掌門據說是東北龍家的子弟。
因爲那位一手将龍門從黑道組織洗白成商業集團的龍門門主,曾經叱咤江城的龍薄雲終身未婚,無子。
這日天氣晴朗,一貫安靜肅穆的龍家老宅門口卻站着一對看上去二十七八模樣的青年夫妻。夫妻倆身後還站在幾個低頭肅立的黑衣男女,氣氛有些沉悶似乎在等着什麽人。
片刻後,幾輛車從街道的盡頭駛了過來在大門口緩緩停下,青年夫妻立刻迎了上去。
最先從車裏走下來一個四十來歲的中年男人,男人氣勢沉穩,顯然也并不是尋常人物。他并沒有說話,隻是對迎上來的人微微點了下頭,轉身拉開後座的車門,俯身從裏面扶了一個人出來。
被扶着下車的是一位頭發花白的女士,她穿了一件藕荷色旗袍,畫着淡淡的妝容,雖然歲月無可避免的在她的面容上留下了痕迹,卻依然難掩曾經的風華。
“商女士。”青年夫妻連忙上前來,男子恭敬地道:“辛苦您走這一趟。”
“沒關系,我如今也是閑着沒事。”商女士道:“他怎麽樣了?可有人來看過?”
男子道:“昨天傅叔叔和冷姨來看過了,還有一些交往多年的老友,家父家母可能要下午才能到。”
商女士點了點頭沒有再說話,男子恭敬地側身請她進去。
跟在他身邊的妻子還是第一次見這位商女士,眼底難免有幾分好奇。
雖是第一次見,但對她來說這位商女士也同樣是從小聽到大的傳奇。
她是曾經與龍門并駕齊驅的飛雲會會首,也是飛雲集團的創始人。大夏赫赫有名的獨立女性和女商人,據說…曾經還是龍門門主年輕時候的戀人——商绯雲。
如今的大夏,女性獨立平等早已經是人所共知的共識了。但在年輕一輩的青年們心中,依然有着幾座不可逾越的高峰。
大夏第一位女性大總統——卓琳女士。
大夏首席武器專家,第一位女性軍事顧問,現代特種作戰奠基人,傅氏集團董事長——冷飒。
還有就是曾經的飛雲會會首,飛雲集團創始人——商绯雲。
與卓琳女士和冷飒相比,商绯雲似乎無論身份和成就上都略遜一籌,但商绯雲二十年間在整個大夏建立了數百所女子學校。親自去相對落後的地區籌建學校,幫助有意獨立自強的女性,爲她們提供幫助。
她和冷飒等傑出女性聯合組建的專門爲女性立足社會提供幫助的組織,就是由她親自主持管理工作的。
她一生未婚,雖然傳聞曾經有過伴侶,卻未曾生子,如今已經年近七十卻依然忙碌着。
這樣一位女性,自然是值得任何人尊重的。
商绯雲獨自一人踏入了龍薄雲的房間,房間裏靜悄悄地幾乎聽不到什麽聲音。
龍薄雲面色平靜地躺在寬大的床上,滿是皺紋的臉上依稀能夠看出幾分年輕時候的模樣。隻是,年輕時候的龍薄雲曾經也是名動江城的美男子,是能夠與當時聞名遐迩的當紅花旦争豔的人物,如今年紀到了也隻能是個滿臉皺紋的老頭兒了。
仿佛聽到了腳步聲,龍薄雲慢慢睜開了眼睛。
望着商绯雲好一會兒才低聲道:“你來了……”
商绯雲沉默了片刻才點了點頭,慢慢走到他床邊坐了下來。
“你是來送我最後一程的?”龍薄雲笑問道,似乎絲毫不在意自己即将走到生命的盡頭,眼中依然有着明亮的光。
商绯雲道:“我也沒想到…你會走在我前面。”
論年齡他們其實相差無幾,按說商绯雲早年勞累辛苦這些年也沒閑着,身體絕沒有龍薄雲好。
但這世上的事情就是這麽難料,不過是去年年底一場突如其來的病,才不過幾個月龍薄雲就已經到時候了。
龍薄雲道:“我這個年紀,倒也不算虧了。早年…刀口舔血的時候,哪裏想過能有躺在床上壽終正寝的一天。”
商绯雲沉默不語,龍薄雲也不再說話。
其實算起來他們相識近五十年,但真正相處的時間卻連一年都不到。
他們分開的太久了,久到似乎……也沒什麽可說的。
“我找你來…是想問問你。”房間裏不知道沉默了多久,龍薄雲才緩緩道:“我前年聽人說…你在春城爲自己買了一塊墓地。”
商绯雲一怔,有些詫異地看着他。
龍薄雲笑了笑,“我是想問…我死了,能不能在你墓地旁邊…占一塊地?”
見商绯雲不答,龍薄雲道:“當年…我們說好、去春城定居一輩子都不離開,可惜…連三個月都沒有待到。”
商绯雲平靜地眼底終于掀起了波瀾,依然顯得年輕的眼眸中多了淡淡的悲傷,“龍薄雲,已經是過去的事了,何必呢。”
“那你呢?”龍薄雲望着她微笑道。
這一次沉默了更久的時間,房間裏終于響起了商绯雲的聲音,“随便你。”
“謝謝。”
一個小時後,商绯雲慢慢從房間裏走了出去。
依然神态平靜,步履平穩,被歲月淬煉的優雅而沉靜的商女士。
親自送了商绯雲離開,青年又重新回到了房間裏。
“伯父。”
龍薄雲淡笑道:“亦晨,她答應了。我死了,将我葬在春城。”
青年……龍亦晨低聲道:“是,伯父。”
仿佛沒有了最後的牽挂,龍薄雲的臉上是全然的放松。
“你出去吧,我想睡一會兒。”
龍亦晨點頭,“那伯父您休息一會兒,我先出去了。”
爲他拉好了身上的被子,龍亦晨無聲地退了出去。
商绯雲離開龍家之後并沒有立刻回雍城,而是住進了商家在江城的别墅。
從回到别墅之後她便獨自坐在房間裏,沒有說話,也沒有見任何人。
夕陽落下的時候,商默言推門走了進來在她身邊低聲道:“姐姐,半個小時前,龍門主過世了。”
商绯雲點點頭,“我知道了,你去休息吧。”
“姐姐。”商默言有些擔心地望着自己如母如姐的人。
雖然已經是天命之年了,但商默言覺得自己依然無法理解這兩個人到底是一種什麽樣的感情。曾經他以爲他們終有一天會在一起,他一直盡力說服自己不要阻攔。年輕時候不懂事,但是年複一年看着姐姐依然孤身一人,他便會想真正的仇人早就死了,如果姐姐願意他怎麽能阻攔她的心腹讓她一輩子孤單一人呢?
然而一直到現在他也沒有等到那一天。
見商绯雲明顯不想說話的模樣,商默言隻得點點頭低聲道:“好,姐姐,你也早點休息。”
商默言無聲地退了出去,關上門将空間留給了商绯雲一人。
商绯雲靠在窗邊,側首看向窗外,夕陽漸漸落下,溫度也跟着降了下去。她仿佛想要汲取溫暖,擡手攏緊了肩頭的披肩。
她和龍薄雲認識那年才剛剛十七歲。
商家和龍家同爲南方有名的黑道勢力,自然對彼此都不會陌生,但她和龍薄雲在之前的十幾年卻從未見過彼此。
龍薄雲身爲龍門當之無愧的未來繼承,被當時的龍門主寄予厚望,從小便被送去了北方培養,十八歲之後才回到江城。而商家遠在雍城,商會首也從未想過讓女兒繼承飛雲會會首之位,自然不會讓她參與幫會的事務。
如果一切順利,龍薄雲應當會順理成章的成爲龍門新一代門主。而商绯雲會在合适的年齡嫁給父親爲她精挑細選的丈夫人選,從此平安順遂的過一輩子。
但有時候世事就是這麽無常。
十七歲那一年,商绯雲随同父親前往江城給當時的龍門門主祝壽。但那位傳說中的龍門少主卻并沒有出現在壽宴上,反倒是之後商绯雲在江城玩耍的時候,在當時江城最火的戲班子裏看到了正在跟人打架的龍薄雲。
商绯雲也是從小習武的,被父親管束太久如今好不容易出來玩耍一時升起了俠義之心,竟然陪着龍薄雲不明不白地打了一架。
這原本隻是一場少年人短暫的偶遇,如果當時他們交換了彼此真正的姓名,如果龍薄雲沒有缺席自己父親的壽宴,或許後來幾十年的糾纏都會不複存在。
然而,這世上也并沒有那麽多如果。
19歲那年,商绯雲拒絕了父親爲她挑選的未來丈夫人選,在勸說父親未果之後,驕傲的商家大小姐收拾細軟踏上了逃避訂婚的旅途。
那是商绯雲平生第二次離開雍城,在南下的路上她遇到了同樣離家出走的龍薄雲。
雖然許久不見他們卻都還記得彼此,兩個同樣驕傲的少年少女結伴南下,想要追尋自己心中的自由。
或者說,他們都想用這樣幼稚的方式對自己的父親表達抗議。
她其實已經記不太清楚是怎麽和龍薄雲相愛的了,似乎是因爲一路相伴發現彼此心性相投,也或許是因爲某一次遇到匪徒的時候并肩作戰,又或者僅僅是在一個不經意間彼此的回眸。
總之,當他們一路到達距離江城和雍城千裏之遙的春城的時候,他們已經确定了彼此就是要相守一生的人。
春城是大夏西南方一個美麗的小城,這裏遠離大夏的行政商業中心,周圍有各種民族聚居。在交通不便的年代,會來往這裏的往往都隻有商人和行萬裏路的讀書人。
他們在小城裏安頓了下來,像春城本地人一樣日出而作日落而息。龍薄雲白天的時候會去找一些臨時的短工,或者幫人算賬寫信,商绯雲有時候跟着他一起出去工作,有時候跟鄰居的姑娘學習當地特色的女紅。
他們都有志一同的沒有提自己的家庭,但他們也都知道他們不會在春城留很久,所以并沒有尋找長久穩定的工作。
閑時他們也會讨論什麽時候回去,回去之後要怎麽說服彼此的家人,畢竟離家出走并不能真正解決問題,他們也不可能真的一輩子不回去。
在暮春一個陽光明媚的日子,龍薄雲捧了一捧彩色絢麗的野花在春城野外的一個小山坡上向她求婚。
她當時似乎紅了臉,好一會兒才飛快地接過了花問:“如果我爹不同意呢?”
驕傲的少年不以爲意,“我這麽好,你爹怎麽會不同意?如果真的不同意,我就帶你私奔。”
“如果,你家人不同意呢?”
“你這麽好,我們家老頭怎麽會不同意?再說,他也管不着我。”
明媚的陽光下,少年少女相擁在一起,臉上滿是幸福的笑容。
彼此他們對未來充滿了信心,他們相約将來老了要再一起來春城,在這裏終老。
他們不知道的事,這是他們這一生僅剩的溫暖。
半個月後,她帶着龍薄雲回到了雍城。
她做好了迎接父親怒火的準備,卻沒想到她根本沒有機會面對父親的怒火,她隻來得及送了父親最後一程。
就在他們回來的三天前,飛雲會和龍門發生了一場史無前例的亂戰。
飛雲會内部出了叛徒,她的父親被龍門門主設計伏擊,整個飛雲會傷亡慘重。若不是因爲雙方發生大戰的地方毗鄰民居,傅家直接派兵幹預,飛雲會很有可能會在這一戰中被直接吞并。
她不認識龍門少主,卻不代表别人也不認識。
還沒踏入飛雲會的大門,龍薄雲就險些被憤怒的飛雲會衆人圍毆緻死,所幸龍門那邊似乎也知道了他們的行蹤,及時出現救走了龍薄雲。
事情變化太快,她幾乎整個人都是麻木而茫然的。
因爲是女子,她父親從未考慮過讓她繼承飛雲會,自然也不會讓她接觸幫會的事情。
彼時飛雲會元氣大傷人心惶惶,她茫然地送走了父親,茫然地看着原本的家仿佛瞬間就要分崩離析。
直到一個哭泣的孩子被送進了她的懷裏,那是她的弟弟——她姨父姨母唯一的孩子。
這個孩子一出生就失去了母親被父親養在商家,這一次他和她一起失去了父親。
她抱着哭泣的孩子,淚水浸濕了孩子身上的衣服。
在這個世上,她隻有這一個親人了。他還這麽小,她必須要保護他!
局勢并不會因爲個人的痛苦而改變,飛雲會群龍無首,龍門步步緊逼想要吞并飛雲會的意圖昭然若揭。
龍門門主似乎是知道了她和龍薄雲之間的事情,不知是突發奇想還是龍薄雲在其中起到了什麽作用,竟然異想天開地妄圖用聯姻的方式吞并飛雲會。
飛雲會前任會首的女兒嫁給龍門少主,龍門順理成章的掌握飛雲會,多麽完美的一場聯姻。
她抱着商默言将自己關在房間裏想了七天,終于在龍門給出最後通牒的最後一天踏出了房間,她同意了聯姻的計劃。
龍門門主老奸巨猾對她完全放心,又提出了一個要求。
她必須先住到龍家,直到懷上了龍薄雲的孩子才能舉行婚禮。
對此龍薄雲堅決反對,他們之前一直以禮相待,他絕不希望這樣羞辱她。
但,商绯雲同意了。
她将商默言托付給父親生前最信任的人,孤身一人踏入了江城,踏入了龍家。
兩個月後,她被診出有了身孕。
龍門主大喜過望,當即命人選擇良辰吉日準備爲兩人舉行婚禮。并設宴邀請整個龍門和飛雲會的頭目,準備宣布龍門和飛雲會即将合并的消息。
就是在這次宴會上,她用一把匕首刺入了龍門主的腹部。
她父親生前信任的舊部也在這時暴起,原本應該是一場喜慶的宴會,一開始就變成了滿堂殺氣,血流成河。
不久之後,龍門主傷重不治身亡,龍薄雲繼承門主職位。
同日,爲父報仇的商绯雲在父親靈前祭奠,登上飛雲會會首之位。
龍薄雲爲父守孝七七四十九天後,再次出現在了飛雲會。
這一次,商绯雲依然選擇了阻止飛雲會衆人對龍薄雲喊打喊殺,但是她卻選擇了更加慘烈的決裂方式。
當着龍薄雲的面,她将一碗堕胎藥一飲而盡。
那是她這一生唯一一次看到龍薄雲落淚。
在他轉身而去的瞬間她便知道——這便是他們這一生已經注定的結局。
從此以後,他是江城遊戲人間的龍門門主,她是雍城殺伐決斷的飛雲會首。
至此陌路,終生無悔。
“咚…咚…咚……”
遠處的鍾聲驚醒了坐在窗前的人,一片幽暗的房間裏慢慢睜開的眼眸靜靜地望着遠處城市的燈火輝煌車水馬龍。
一滴淚水悄悄地在黑暗中滑落。
嗷嗷嗷~這個番外寫的有點放飛,自己看完覺得不寫個長篇有點對不起這麽虐的劇情,不過還是算啦,虐點太低有點受不鳥了~~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