龐雨還禮道,“阮先生歸鄉,原該本官做東……”
阮大铖擺擺手,“龐将軍萬勿客氣,老夫雖暫居金陵,但還是懷甯人,說到盛唐渡這個地方,老夫做東正合适。”
龐雨哈哈一笑,阮大铖又道,“本應遠迎将軍,隻是此番有吳昌時同來,老夫也未告知在鄉親友,就不便到處露面,失禮之處還請将軍海涵。”
“還請阮先生指點,吳昌時此來所爲何事?”“應當還是看上龐将軍的将才,眼下溫體仁歸鄉,朝局必有一番動蕩,張溥謀劃複起,以邊才複起是捷徑。”阮大铖低聲道,“吳昌時此人無恥之徒,卻是懂世故
的,龐小友對他大可直言。”
龐雨嗯了一聲,阮大铖立刻側身要讓他先上樓,兩人客氣一番,還是龐雨先走,自從阮大铖在百順堂有了股份,見到龐雨就越發的客氣。中江樓是阮自華所建,一直是阮家的産業,以前底樓就是排戲的地方,在盛唐渡上比城牆還高,每次寇警急迫的時候,懷甯縣就要準備燒城牆下的房子,阮家這樓差點就沒保住。隻是盛唐門靠在江邊,流寇要過來會遭到整面南牆的攻擊,這個方向受江河限制而地勢狹窄,流寇沒有辦法集結兵力攻城,所以并不算急迫,
最後有驚無險的保存下來,要是遇到望江知縣那樣急切的坐堂官,恐怕早變了一堆灰燼。
他此番回來是帶了吳昌時同來,此人是張溥手下的頭号幹将,來見龐雨還藏頭露尾的隐秘行蹤,應當是張溥交代過。
上到頂樓時,龐雨偏頭一看,一名四十多歲的文士已經站在側面,等龐雨轉過來,吳昌時滿面笑容的見禮道,“嘉興吳昌時,見過威震大江的龐将軍。”
“久仰來之先生大名,在下每與複社文士往來,都聽他們交口稱頌。午前有些軍務耽擱,累先生久侯了。”“都是社友擡愛,此來就爲面見橫掃流賊的龐将軍,将軍兵務繁忙,能撥冗相見已是擡舉,豈敢當久侯二字。”吳昌時又轉向阮大铖,“況且中江樓外大江奔流、水天一色,吳某隻覺心曠神怡,竟生與天地同息之慨,毫無久侯之感,此前不懂阮先生戲曲爲何如此精彩絕倫,直到見到堅之先生所建此樓,方知才華一脈相承
,原是在下學不來的。”
阮大铖聽得哈哈大笑,吳昌時方才幾句話既客氣的捧了龐雨,又借中江樓奉承了阮大铖的家族,雖說是客氣話,但龐雨也頗爲受用,感覺與吳昌時熟絡不少。他是初見吳昌時,知道吳昌時是進士,而且是名列二甲的正經進士身份,比阮大铖這個三甲的同進士出身更正宗。龐雨對科舉不算很熟悉,但也知道每年的進士
也就三百來人,若是按全國來看,每個人都是市狀元,隻要沒讀傻的都可以算是學霸,這個屋子裏面三個人,竟然就有兩個學霸,加他一個俊秀子弟。
吳昌時先向龐雨主動見禮,說話又十分客氣,可以說絲毫沒有擺進士架子,屋中氣氛十分融洽,他又殷勤的請龐雨入座,要龐雨坐正位。這裏雖然隻有龐雨是官,但他知道進士的社會地位,又是剛見到吳昌時,互相之間還不熟悉,該講的潛規則必須要講,便堅持不能坐正位,經過一番虛假的例行
客氣,請阮大铖按讀書人前輩的身份坐了正位。龐雨選了右側,算是敬陪末席,下人魚貫而來,将酒菜擺滿了桌面,中江樓孤懸城外,周圍都是空曠的江面,在冬天裏比城内要冷不少,丫鬟又在角落放上火盆
升溫,裏面燒的是木炭。乘着阮大铖介紹魚的時候,龐雨打量了周圍通風情況,以防一氧化碳中毒,吳昌時應當也是食不厭精的人,與阮大铖有問有答,還不時請龐雨一起讨論菜肴,間
歇中又敬酒,不覺就過了半個時辰。
幾杯酒下肚之後,席中頗爲融洽,阮大铖适時結束了菜肴和方物的談話,除了一個倒酒的心腹外,讓其他下人都退到了樓下,龐雨知道到了談正事的時候。吳昌時端起酒杯轉向龐雨,“與将軍神交已久,此來能親見将軍英姿,實嘗平生夙願,聽聞将軍馬上要往湖廣剿寇,此杯敬祝将軍旗開得勝,一舉蕩平天下妖氛。
”龐雨一飲而盡,放下酒杯時,隻聽吳昌時又道,“吳某常聽密之、武公、次尾提及将軍事迹,将軍尚在桐城之時,便與複社社友交集往來,此後在金陵開張江南時
報,更得天如先生刊文,與我複社可謂頗有淵源。”
“龐某一路得密之等人相助,方能有所小成,以後也要多多仰仗複社諸公。”
“不知龐将軍可有意與我複社往來更緊密些?”龐雨笑笑看看了阮大铖,又轉回吳昌時道,“吳先生是痛快人,在下也不遮掩,龐某仰慕複社不假,不過眼下溫體仁雖去,東廠卻隻拿了陸聲文幾人,複社或問尚在皇上禦案,當年周之夔去職緣由,尚下旨着應天撫按徹查。不瞞吳先生,此前龐某亦被牽連入東林複社之事,好不容易方才脫身,那爲何此時要再立于危牆之
下。”吳昌時神态如常,絲毫沒有覺得尴尬,他沉吟片刻對龐雨道,“将軍之事吳某有所耳聞,張國維原本亦無處騰挪,宿松大捷一至,所請無不準,全在龐将軍一戰之
功。”
對方沒有掩飾對軍功的需求,龐雨也不再謙虛,靜靜等着吳昌時的下文,看他能有什麽交易條件。
“中原流氛猖獗,今歲朝鮮歸服建奴,皮島破而至東江覆滅,榆關情勢更見危急,想來龐将軍也自知道,皇上最需要的便是邊才之臣,甚或說隻想要邊才之臣。”
龐雨盯着吳昌時,“皇上最需邊才,但最不需邊才結黨,本官是以文人棄筆從戎,可眼下畢竟是個武人,若是武人有黨,在皇上那裏的觀瞻恐怕更加不堪。”
說到棄筆從戎時,阮大铖很肯定的點點頭,作爲對此事的肯定。龐雨此時有拒絕的暗示,希望吳昌時将要緊的條件說出來。吳昌時坐直身體,“龐将軍有此擔憂乃人之常情,吳某所言往來更密卻非是結黨,甚或可說,複社也不是結黨之社,正氣士子志同道合而已。天如先生近有卓見,際此動蕩之秋,我輩應當擯棄黨社之見、文武之别,不論廟堂江湖,隻要有爲國任事之心,皆應一體相協,而無分何派何社,如此朝事方有可爲,黎民方有可盼
。”龐雨略微有些驚訝,眼前的吳昌時風度翩翩器宇不凡,一身正氣凜然,與阮大铖所訴的無恥小人天壤之别,方才這番話如果确實是張溥的意思,那他似乎對政治
有了很大的轉變,以前的張溥一心靠複社壟斷科舉,把持進身之路,進而直接控制朝政,現在的路線則變成了某種統一戰線。經過溫體仁數年來的打壓,張溥應該是認識到,光憑複社還不足以影響朝政,皇帝重用孤臣,内閣不但沒有複社的人,連東林都說不上話,如果要擴大複社的影響力,隻能與其他勢力合作。龐雨估計這個統一戰線裏面,必定包含了東林,以前由于張溥對控制科舉的偏執,東林和複社也頗多嫌隙,雙方隻有共同的敵人,但缺少共同的利益。這次錢謙益能扳倒溫體仁,是張溥絕對辦不到的事,體現了東林黨深厚的根基,甚至大家都認爲錢謙益可能因禍得福而複起,所以龐雨認爲
張溥一定會首先拉攏東林。方才吳昌時說到無分何派何社之時,特意看向阮大铖,意思是張溥這統一戰線也可以包括阮大铖這樣的閹黨,因爲扳倒溫體仁,也有馮铨這樣的閹黨在其中出力
,也體現了深厚的根基,難怪阮大铖願意陪他長途跋涉來安慶。
定了定神後龐雨道,“吳先生所說文武之别是指何意。”
“天下紛亂,朝事可爲之處在平虜堪亂,用武之地卻遠離廟堂,若無朝堂之上的照拂,不免處處仰人鼻息,此時自該摒棄文武之别,而應文武相濟。”龐雨手指摸着酒杯邊緣,揣摩吳昌時話語中的意思,看起來阮大铖的判斷沒有錯,抛開吳昌時那些華麗的辭藻,簡單說就是想要依靠龐雨軍功,如果張溥複起封
疆一方,那就要龐雨提供武力支持,以免走了楊鶴、張鳳翼的絕路。張溥這戰線裏面,自然也包括了武職,複社能拉攏到的武官,既要有實力,又與複社有淵源的,目前看來自己就是最佳人選,至于統一戰線還有什麽派别或人物
,龐雨就想不到了。“吳先生的意思,龐某都領會了,自桐城亂起以來數年,本官便與複社多有策應,眼下就任武職,深感吳先生所言文武相濟甚爲必要。”龐雨擡頭看看吳昌時,“若能得廟堂照拂,在下用兵确能事半功倍,但帶兵數年也有個體會,打仗就是打的錢糧,吳先生應是知道,龐某在沿江都些籌饷的生意,對守備營助力良多,不
過都是辛苦錢,聽聞江南富庶,在下一直想把生意往蘇松嘗試,礙于地方不熟悉,一直未能成行。”吳昌時自然早去過龐雨的百順堂,也知道著名的大江銀莊,聽了哈哈笑道,“早知龐将軍領兵賺錢皆是行家,既是涉及用兵錢糧,此乃利國利民之事,别處不敢說,蘇松杭各處,吳某便可應承,若是吳某辦不到的,天如先生亦定然不會推辭。先生近日多次提及将軍,對将軍桐城民亂以來的功績贊不絕口,聽聞将軍還是國
子監生,常說這般才是國之棟才,若是有良師傳授,習文也必定能進士及第的。”這是龐雨最希望得到的承諾,此前他交往的複社士子層級不夠,雖然通過江南時報擴大了影響,但對銀莊的發展助力不大。這些士子遠遠不能與張溥的能量相比
,特别是江南地區,張溥連科舉都可以把持,在地方的影響力遠超官員,隻要他肯出面,銀莊能在最富庶的江南快速拓展。吳昌時能一口代張溥應承,說明他在複社的地位很高,絕對是核心決策圈内。良師傳授的含義,龐雨理解是要收自己當學生,此時的社會氛圍中,拜師是很正式的,确定了師生關系之後,就會被其他人默認爲利益共同體。上次拜錢謙益爲師,就被拖進爛泥潭,這次張溥又來了,有一定的風險,不過張溥的影響力也會帶
來很大的實際利益。“得吳先生相助,龐某感佩五内,請轉告天如先生,若有需文武相濟之時,龐某必鼎力以赴,此番剿寇之後,龐某希望能到江南一行,當面聆聽天如先生傳教授業
。”龐雨換了一個詞,既表示願意拜師,又暫時拖延正式拜師,直到确定皇帝放過張溥。他今日對吳昌時觀感頗佳,想想後又道,“在下聽說吳先生是崇祯七年的進士,四年來爲複社費勁心力,甚或放棄入朝爲官,實可敬又可惜,不知先生何時願意入
仕造福蒼生。”吳昌時得到了想要的承諾,心情自然也很好,聽了灑然一笑,“吳某科舉不隻爲做官,原有些正本清源匡扶朝事的想法,這數年來朝局動蕩,正人不容于溫體仁之
流,與其憋屈于朝,不如快意于野以候天時。”
“那現在可到了吳先生入仕的時候?”
吳昌時遲疑了片刻後點點頭,“天如先生以爲快到了。”
龐雨低頭想了片刻,如果吳昌時果真如他所說,能夠四年不做官,隻爲等朝廷局面扭轉,這份隐忍就非一般人能比。吳昌時此人也比方以智等人更爲靈活,無論東林、閹黨還是複社,他都能遊刃有餘,而且注重實際利益,并不擺架子。龐雨毫不懷疑此人辦事的能力,不論他當
京官還是就任地方,以後的官途都相當可觀,至于是不是無恥之徒,他并不是太在意。“在下敬重天如先生,今日見了吳先生,亦是心生仰慕,先生既有爲國之心,又有蘇秦之才,若是日後入朝爲國辦事,無論用錢用人,都可直接告知在下,隻要是
在下能辦的,一定爲吳先生辦好。”吳昌時舉起酒杯,“得将軍金口一言,吳某不虛此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