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陛下,請您寬恕花兒。”程英嘤喃喃自語,語調不穩。
四十步,三十步,二十步……
“陛下,請您護佑花兒。”程英嘤走得艱難,如踏火海。
十步,八步,六步……
“陛下,請您聽聽花兒的心。”程英嘤的肩膀已經開始顫抖,趙熙行就在眼前了,世間寂滅。
天下臣民也都睜大了眼,緊盯着憫德皇後的裙腳。
五步,四步,三步,兩步,一步……
女子走到了東宮面前,後者深吸了一口氣,伸出手來。
程英嘤下意識的搭手過去,然後在那一瞬,如墜冰窖。
鴉雀無聲,整個帝宮,死寂到可怕。
根據斥候回報,花沒有開,沒有任何異樣,東陵芳草青碧,就是沒有花兒。
程英嘤萬念俱灰,仿佛瞬間墜入地獄,咚的一聲,從骨骼到心都碎裂開來,她渾身開始發抖,猛地就要抽手出去。
趙熙行卻眼疾手快,一把拉住她,拉得發死,紅着眼對她搖頭。
從前溫厚的眷念的大手,程英嘤如今卻覺得,像是毒蛇,冰冷的咬住了她的魂,痛到發瘋,撕扯着她萬劫不複。
陛下,不允。
他要她一生隻做他的妻,生不能同衾則死同穴,他要她一輩子都是他的皇後,他的花兒。
“求你……”趙熙行低低的,近乎哀求的,吐出兩個字。
程英嘤回過頭,看向沒有了他的世間,正在遺忘他的山海,還有眼神嘲諷的臣民,都曾踏在他的白骨之上,嘲諷着他昏君亡國。
果真是,要花兒永遠陪你麽?
黃泉碧落兩茫茫,人間涼遍。
“陛下,求你……”程英嘤顫抖着輕喚,冥冥之中對那個笑容蒼白又溫柔的男子,也近乎哀求。
玉台之上氣氛僵滞,玉台之下,儒生們卻要高興狂了。
“先帝不允!人倫不可逆!憫德皇後當應諾言,服喪終生!”
楊功帶領儒林士族,烏泱泱的跪下了,滿面得意的勸谏,聲勢震天。
然而生字剛落,衆人又再次鴉雀無聲。
他們不是看到了什麽,而是那一刻,感到了天地的異樣。
子不語怪力神。
然而有些東西,他們确定是察覺到了,比如風,比如雲,比如日光,比如這片土地,都在回應着某位故人。
而程英嘤,瞳孔猛縮。
她看到他了。
笑容蒼白又溫柔的他,着明黃色的衫子,身形清癯,站在喜路的前方,靜靜看向她。
是他。
幾乎是那一瞬間,程英嘤整個人都崩潰了。
她無法描述眼睛或者耳朵能捕捉的感覺,但她知道是他,内心無比堅定的聲音在告訴她,是她的陛下,魂兮歸來,帶着如昔的笑,再不曾老去。
“周……哀帝?”趙熙行也呼吸慢了半拍。
他也看到了他。
是他記憶裏的男子,東周最後一位君王,在小繼後的及笄禮上,讓他感到了這輩子唯一一次,也是心悅誠服的,挫敗感。
程英嘤相信了心那句話了。
她和他之間,真的有些東西,天地和常理都無法插足。就像這衆生間某種羁絆,或者世間某種規則,獨獨系于他們中間。
他的花兒,她的陛下。
程英嘤淚如雨下,又忙不疊拿手去擦,不想髒了大喜之日的妝面,臉都擦成了花,拿不準是該哭還是該笑。
那位君王看向趙熙行,還是靜靜的目光,辨不出多餘的情緒,又似乎有很多話,被奈何橋阻斷。
趙熙行懂了,和當年及笄禮上一樣,身爲男人的某種默契,他懂了。
他輕輕抹去程英嘤的淚,拉起她的手,十指交扣,看向冥冥中的故人——
“程英嘤,吾命也。”
語調不大,卻字字千鈞,給你和她的承諾。
然後那一刻,他似乎笑了,魂兮歸去,再看不到了。
清風渺渺,天地茫茫。
天下的呼吸都仿佛刹那靜止,因爲他們看到了這輩子,用常理無法去解釋的場景。
漫天六出花兒飛,落英如霞浪绯雲,從東陵方向随風而來。
“花……花開了,東陵的六出全部開了!!!”
斥候跌跌撞撞的沖進帝宮,話都說不全了,其實不用他說,人們都看到了。
美到如同現世不該存在的花雲,缤紛,和奇迹。
鋪天蓋地,風起盛京,将東陵漫山遍野的六出花瓣吹來,姹紫嫣紅的籠罩了整個帝宮上空。
六出的花語是:重逢。
重逢過去,故人告别,望君珍重又珍重。
“他允了。”趙熙行拉住程英嘤的手發抖,隻會重複這三個字了。
“是,夫君。”程英嘤反手握住男子的手,一笑。
……
“了心,您相信有佛麽?”
“沒有。”
“那,您相信有鬼麽?”
“沒有。”
“如此,世人所敬之物,世人所懼之物,又是何物呢?”
“真心。”
……
西周武帝八年,憫德皇後程氏再醮,爲皇太子妃,入主東宮。
據說那一天漫天花海,六出花一瞬開放,史官的筆都不知道怎麽下了。
這個國的曆史還在繼續,這個王朝的悲喜還在上演。
武帝九年,皇太子妃程氏再誕一子,東宮取《易經》元亨利貞之意,賜名,趙祈亨,當然被程氏嫌棄,說難聽。
同年,六皇子趙熙衍行冠禮,以平定廿五之功,封忠勇郡王。同日,新郡王請旨,求娶女官遲春爲嫡妃,帝準。
武帝十年,詹事丞李郴拜西蜀太史,行前東宮放話,若卿能治華夷混居之地,民風尚淳之鄉,他日歸來必有重用。
同年,康甯帝姬趙玉質産女,帝賞黃金百車,女翁主之封,再晉驸馬沈钰爲新禦軍将軍,統率一軍,保家衛國。
武帝十一年,西周開國皇帝趙胤,駕崩,谥号武,後世稱周武帝。
同年,皇太子趙熙行登基,年号,上治。
同日,冊皇太子妃程氏爲皇後,罷六宮,昭天下,一生一妻。
并,新帝繼位第一道治國令,隻有五個字:諾,天下無饑。
據說是新帝前一天,在書房裏寫了整晚的“粟”字得出來的。
上治元年,安遠鎮的吉祥鋪和祥雲鋪并爲一家,生意紅火,小日子富足,姑爺花三要當爹了,畢竟家裏有鋪子要繼承。
上治二年,《钰兵》推行至全軍。沈钰率新禦軍再次遠征西域,深入草原,全殲加爾摩設殘部,徹底鞏固了兩國邊疆。
據說,沈钰斬首加爾摩設前,就問了一句話,宣恩侯容巍何在。
同年,邊陲小鎮。
某個兩鬓飄霜的刀客帶着一瓷罐骨灰,走進了那家書鋪,看着發隻到肩的掌櫃,看了很久,然後叫做王小五的掌櫃紅着眼睛,說出了練習了七年的話。
“阿巍,歡迎回家。”
灞橋一别,竟已七年。
上治三年,流香或者叫柳湘,在某處山崖找到被河東柳藏起來的史書,和現行的《東周史》相比,唯一的區别是關于周哀帝的記載。
“以身試法,功在後世,當,名千古。”
對那位被罵作亡國之君的末帝,這本史書重判功過,驚世駭俗。
舉國嘩然。然,今上以天子之威,廢《東周史》,推新史至全國,是爲《新東周史》。
那位說出“因爲我會是君王”的少年,在十三年後,新王朝的四月,迎來了光和救贖。
——時間,爲你正名,你的功勳,和不朽。
歲月的綿延,悠悠無盡頭,曆史的車轍,滾滾向前去。
年輕的國九州清晏,一代又一代山海承平,紅了櫻桃綠了芭蕉,兩朝如夢。
上治九年,國力達到巅峰。上旨,召回西蜀太史李郴,拜尚書,主導變法。
上治十八年,曆時九年,變法成功。
(正文完)
子不語怪力神。花開的設計,是一種古典浪漫主義的寫法,比如《紅樓夢》裏還有绛珠仙子還淚,還有太虛幻境……而新文也會承接這種寫法,所謂浪漫,阿枕以爲,就是天地皆可言志,不爲所拘。正文到此結束,會有番外,不要走開~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