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年,可以發生很多事,比如兩朝如夢。
被全天下盯着服喪的憫德皇後程氏,還真是雞蛋裏挑不出骨頭的,斬衰三年,山中無歲月。
曾經隻有蒼松翠柏的東陵,種滿了六出花,然而,就是不開。
第一年,漫山青碧,花不開。
“陰冷之地怎會開喜暖之花!”天下人嗤笑。
山中那女子恍若未聞,隻低頭莳花施肥,看風拂過花枝簌簌,能看上一整天。
第二年,芳草連天,花不開。
“先帝不允,程氏要服喪終生了!”天下人哄笑。
山中那女子毫不在意,隻嗔怪抱着羊皮球的趙祈元去旁處玩,别禍禍了她的花兒。
第三年,翠意葳蕤,花還是不開。
“您到底怎麽想的?這些花兒不可能開的!真的要服喪終生麽!”這次急的是了心。
也或許急的是很多人,因爲這是最後一年了。
程英嘤坐在花田邊的竹躺椅上,看着趙祈元鑽樹洞玩,佯怒:“才換的衣衫又髒了!哎,小心頭!你這小子要累死你娘!”
了心擰眉,加重語調:“憫德皇後,您爲什麽從不在意呢?”
程英嘤擡頭看她,輕歎:“了心,我已經回答過你了,不,你自己,很早之前就回答過我了。”
了心失神:“精誠所至金石爲開麽。”
程英嘤一笑,是,了心的疑問,她也無數次問過自己,在夜深人靜之時,在輾轉難眠之時,近乎不可能的辦法,問他一句允,是逆天,也是逆世。
然而她還是選擇了信他。
因爲她是他一切的美好,那他,就是她一切的堅信和底氣。
——“了心,您相信有佛麽?”
“沒有。”
“那,您相信有鬼麽?”
“沒有。”
“如此,世人所敬之物,世人所懼之物,又是何物呢?”
“真心。”
程英嘤起身,看着日光下的六出花,他的長眠之地,還有她和另一個他的孩子,剛鑽完樹洞,正揚起髒兮兮的小花臉,對她笑。
“請了心師太給東宮帶話,三年斬衰期滿,請軒車來早。”程英嘤下了決斷。
“可是六出花并沒有開?”了心遲疑。
“我會在天下人面前走向他。置之死地而後生,老天爺,這場豪賭,我接了。”程英嘤深吸一口氣,仰頭任日光灑滿臉。
冥冥之中,有人說,花兒不怕。
好,花兒聽話。
西周武帝八年,憫德皇後程氏孝滿,下山,攜皇長孫祈元歸宮。
皇太子趙熙行自己去接她的,沒有要任何侍從,甚至儀仗,就一個人站在宮門口,手中一隻雕得磕磕絆絆的陀螺,說是給兒子的見面禮。
程英嘤下車來第一眼就看見他,孤零零的站在宮門口,晚霞绯雲落了滿肩,見她來,舉了舉手中的陀螺,笑得像個傻子。
她牽着趙祈元走過去,駐足,三個人互相看了良久,什麽話都不用,就知你知我知餘生。
趙熙行吸了一下鼻子,然後俯身抱起趙祈元,将陀螺塞到他手中,左手牽過程英嘤,說出那句等了三年的話。
“今天豆角新鮮,本殿做了豆角炒雞蛋,晚上嘗嘗?”
“好。祈元還吃不得,待會兒要拿小剪子剪碎。”
程英嘤回答,紅了眼眶。
年年歲歲,歲歲年年,他們終于又在一塊兒了。
油鹽醬醋,人間煙火,一家人在一塊兒,就山海可平。
武帝八年,帝宮出了兩道聖旨。
第一道,正位宮闱,晉良家子程氏爲皇太子妃,擇吉日,成大禮。
“東宮良家子程氏,先帝繼後也,再醮(注3)。于戲,謹以順承,陰教惟穆,勤乃輔佐,王化所經。爾其念夕惕之虔,躬日休之裕,樛木之逮乎下,然後稱仁,彤管之記其言,于以垂美。可特進封皇太子妃,仍令所司擇日備禮冊命。”(注1)
第二道,正位子嗣,皇長孫趙祈元認祖歸宗,祭拜西陵,昭天下。
“自古帝王繼天立極,撫禦寰區,必建立元儲,懋隆國本,以綿宗社無疆之休。朕缵膺鴻緒,夙夜兢兢。仰惟祖宗谟烈昭垂。付托至重。承祧衍慶、端在元良。東宮嫡子祈元,日表英奇,天資粹美。茲載稽典禮,謹告天地,宗廟,社稷。”(注2)
一切都在風雲變幻,一切都在日月輪換。
大亂平定,恩怨了結,長夜漫漫的最後,晨曦終于映亮了整個九州大地。
雖然有各種難聽的異議,但封妃大禮到底熱熱鬧鬧的辦起來了,帝宮琉璃瓦被喜氣染紅,盛京城紅帳漫天,家家戶戶鑼鼓敲,就像是自家娶妻。
這個國,都被祥雲籠罩。
這座城,都被笑意湮沒。
這日,就是大禮了。
帝宮,深深禁庭,紅牆昭昭,成了整個天下目光的中心。
無論是百官爲恭迎天定的儲君,還是百姓爲恭賀賢明的殿上,泱泱萬萬人,都湧入盛京,甚至是通往進城的官道上,都湊了看熱鬧的庶民和臣吏。
一條金絲紅絨幔鋪就的喜路,從皇城正門延伸東宮主殿,巍巍白玉丹壁台上,趙熙行長身玉立,容顔沐浴在霞光中,見之忘俗的好看。
他今日着了大婚吉服,内素绫中單,領部織黻紋十三個,外丹紅銷金绫圓領大袍,袖襟等處施本色緣邊,鑲織月、麒麟、星辰、山、火、宗彜六章。
麒麟綴寶,蛟在兩臂,均爲潛龍。星辰在背,串東珠,五色繁複。蔽膝兩側,另挂大绶。身佩玉圭袋芝蘭香囊,墨發金冠,煌煌占盡日光之燦。
衆星拱月,而他,獨在九霄巅。
臣民百姓紛紛下拜,山呼千歲。
“禮始——”
内侍尖亮的聲音響徹雲霄,三聲鞭響,普天同慶,拉開了大典的序幕。
帝宮正門轟隆打開,就算被女官扶着,程英嘤還是覺得腿軟,歡喜得。
她透過遮面羽扇的縫隙,偷瞥前方玉台上的男子,心口被那股歡喜塞得喘不過氣來,她要不停的深呼吸,才能勉強維持儀态,向他邁步而去。
這個王朝,都仿佛在那一刻屏住了呼吸。
天啓哀帝皇帝的繼後,程氏,嫁作西周儲君之妻,嫡統皇太子妃。
她每踏一步,都是在碾壓那些人倫禮教的氣焰,她每向東宮走進一步,都是在跨過兩朝如夢的恩怨和曆史。
她終于當着天下人的面,走向他。
這是她一個人的賭,她絕不回頭。
跪拜的臣民中響起難聽的議論,哪怕宮禁嚴苛,白眼的目光也膽大了起來,《告天下儒生書》白紙黑字,花開,再醮,否,服喪終生。
雖然按祖宗法制,現在還不算禮成,也就是不算真正的再醮,但人都從東宮正門走進來了,最後幾個時辰的事,還能天降奇迹不成。
人言可畏,高台之上,趙熙行卻目光堅毅,按住禦劍的指尖攥得發緊。
他想好了,哪怕最後一刻花都沒開,他的媳婦兒也不會還回去,從當年鞠蹴砸了她的花兒,他就預定好了的,南牆都撞平了。
蕭億如何,民心如何,食言又如何,大不了做個昏君佞子,史官筆下遺臭萬年,又如何。
他什麽都管不了了,看着她向他走來。
又緊張又激動,便是此刻要翻天,他也能做那猴子。
而程英嘤,大抵比他好不了多少。
她的指尖也在正紅霞帔裏攥緊了,走的這幾步不算長,卻度日如年,冰火兩重天的折磨。
趙熙行可以不在乎他的意思,她卻不能不在乎,他的允準。
——花開,是你允,我枕畔新人,否,是你不允,我服喪終生,一生隻做你妻。
她亦是緊張又激動,隻要走到趙熙行身邊,進殿三拜,這禮便算成了,也就是說,這一段路是最後的機會,花兒能開麽。
近乎癡人說夢的,異想天開的,和老天爺打這一個賭。
注釋
1.程英嘤的封妃诏書:出自康熙原配赫舍裏皇後的封後诏,根據本文情況,略有改動。
2.趙祈元的正位诏書:出自康熙封胤礽爲太子的诏書,根據本文情況,略有改動。
3.再醮:古稱再嫁。程祖慶《吳郡金石目·宋故通判趙公圹志》例“初娶管氏,再醮錢氏。
馬上就要完結啦啦啦~~~新文《朝露妃子》不見不散~~~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