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連熱了多日,京城終于迎來了一場透雨。大街小巷,各買賣門面,并未因暴雨而受多少影響。每一間門面裏,都擠滿了人,蕭條多日的市面,随着戰争的結束而恢複繁榮,這種繁榮并不是暴雨所能影響的。
整場戰争于京城百姓而言,影響最大的實際是最後階段,張員的複辟。各家各戶都插上了黃龍旗,又要求留辮子,把老百姓吓的魂不附體,以爲天下又要迎來君王時代。
好在這場鬧劇前後持續時間不到半天,趙冠侯就帶着衛隊出現在京城以外,随即,百姓自動開城迎接魯軍,京城衛戍部隊大規模反水投魯,各國外交官也紛紛表示,不接受君主正體,于是一切,就又恢複了正常。
徐菊人自知總統做不下去,但是卻又不想這麽痛快的讓出地位,帶着印離京出發,想要等和聯軍談談條件。不想總統專列剛出京,就被王斌承帶着雇傭兵截住。洋人仗着自己外國人身份,拒絕承認徐是總統,也假裝不認識他的車。王斌承持手槍登車,演了一出奪帥印的好氣,徐菊人受褥于一旗人将弁,心内郁結,生了一場大病,看來這位北洋元老也沒面子再出江湖。
住在普魯士醫院的黎黃坡,在此時忽然宣布痊愈,并援引共合法律,認爲自己才是合法總統。宣布以趙冠侯爲新任總裏,曹仲昆爲副總統,隻是聲明剛發出不到半小時,就接到了一枚拆除引信的炸蛋以及一張出國船票。黎黃坡此時方知,直魯聯軍這次進京,并非是清君側,而是要皇袍加身。
國不可一日無君,至于誰是君,要取決于民意,眼下共合最大的民意,就是打殘了邊防軍的直魯聯軍。外界一些人已經在開盤口,趙曹這對結拜手足,到底幾時翻臉成仇,直魯聯軍幾時内讧。
但是山東議員在國會明确爲曹仲昆站台,于重新召開的國會裏,率先提出支持曹仲昆當選總統。大批魯軍打出橫幅“一定要曹仲帥當總統”,其他各省議員便已明白山東立場,曹仲昆這個總統,已經無可動搖。隻是有人趁夜把條幅上的文字移動位置,把一定要曹仲帥當總統,改成了曹仲帥一定要當總統。
這種反抗終究沒什麽用,畢竟山東是給了每位議員二百大洋潤筆費的,這選票倒也不是白投。不過另一件事的發生,還是讓議員們心裏,像吃了蒼蠅一樣難受。
曹仲昆進城之後,梨園界爲表達歡迎之意,舉辦了一出大戲,在演出時,曹仲帥看上一位女老生,爲了慶祝直魯聯軍勝利,共合恢複和平,決定以結婚的方式表達自己喜悅心情。有閃亮的指揮刀在,自然輪不到女演員說不,不過還是要了五萬大洋的聘禮才肯過門。
區區一個如夫人何德何能,身價怎麽比得上兩百五十個議員。此事一發,不少議員想要變卦,給曹三傻子點顔色。但是眼看大批北洋兵封鎖會場,又揚言要抓皖系特務,議員們就隻好認可,一個爲未來大總統侍奉枕席的女老生等于二百五十個議員這個事實,捏着鼻子在神聖的選票上寫下曹仲昆的名字。
等到投票之後,議員們決定找一個高雅之地淨化心靈,于是紛紛前往八大胡同。飲宴酬酢之際,有人提議聯句,當場聯詩一首
選
選賢
要銅錢
萬選青錢
****啓華筵
幾人口角流涎
衮衮諸公望若仙
鋒刃鐵騎誰堪周旋
八百羅漢說來真可憐
當然,直魯聯軍進城,也并非沒有好處。比如霸工霸市取消,魯貨又擺上了各商家的案頭。四恒等銀行恢複營業,老百姓的積蓄不至于打水漂。戰局上,也是直魯聯軍全面上風。
陸彬部隊打進娘子關,一路攻取太原,閻易山被迫通電下野,到五台山吹家研究佛學。據說其寺廟與某位泰西教會将軍所住的小教堂相去不遠,山西和尚每日必罵泰西神甫全無信義,臨陣脫逃,土洋和尚每每對打,全無體面。隻要由陸彬暫代山西督軍之職,以做調停。原河南原督軍趙傥也主動辭職,讓出督軍之位。曾經的督軍團勢力,在這次戰後已經不複存在,未來必然迎來新秩序。
或者說,叫直魯的秩序更爲恰當。
陝西督軍楊玉竹、山西督軍陸斌、直隸督軍王斌承、河南督軍李縱雲、山東督軍孫美瑤、安徽督軍程月、江蘇督軍張懷之、松江鎮守使龍揚劍……
看着一系列任命書,接任共合陸軍總長一職的吳敬孚不禁皺起眉頭“幾郡城市無我地……”但是随即,自己又住了口。
這次直魯皖大戰雖然結束快傷亡少,三方合計死傷不滿萬,但并不意味着邊防軍是無用之輩,如果是直軍獨立面對邊防軍,多半不是敵手。之所以能打的這麽順遂,實在是魯軍太過能戰,經濟和動員力量也遠在對手之上。
蘇寒芝以山東省掌身份親自救護傷兵,讓魯軍三軍皆肯出死力,輕傷不下火線,重傷者甚至直接拉手留彈與敵人同歸于盡。不管是戰術素養還是單兵素質,吳敬孚都要承認,直軍遠不及魯軍。
大戰期間,軍需副總辦李彥青趁機中飽,被鄒秀榮發現之後,更想要侵犯她将她控制在手中。不想鄒拼死反抗,驚動了衛兵。事情鬧到趙冠侯那,趙隻說了一句,就地槍斃。曹仲昆心頭第一愛寵,就這麽吃了槍子。
從這件事就可以看出直魯聯盟裏,魯系實際是居于主位,直軍想從裏分點蛋糕,就不容易。奉軍張雨亭揮師進關,本來是想爲奉軍開辟新地盤,擴充實力。可是看到魯軍的戰鬥力後,卻主動表示關外之人不習中原水土,主動撤離。
這當然不是奉軍良心發現,而是根本不敢與魯軍來一次武力沖突。十餘萬邊防軍被魯軍吸收後,更是讓山東如虎添翼,直奉兩家即使合作,都不夠山東一隻手打,曹仲昆就隻好做這個無地總統。
對這一點,當事人自己倒是異常豁達
“老四讓張雨亭做副總統,自己連總裏都不肯當,隻做個挂名司法總長實際還是在管山東。我還跟他計較地盤,不是太沒做兄長的樣子了?直魯一體,我即是他他即是我,我們就是一個人。誰有地盤,誰掌兵權不一樣?再說,你還是共合的陸軍總長,天下的兵都是你的,還計較什麽?我跟你說,這幾個督軍也是做不長,都是老四的媳婦,難道要他坐着火車去挨個臨幸?無非是給太太們弄個督軍當當,哄老婆高興。在他眼裏,督軍也好大總統也好,都是玩具,隻要媳婦高興,想當什麽就當什麽,他不在意。鳳芝還鬧着要當督軍玩玩呢,過幾天說不定她就是督軍。等到都鬧夠了,她們也就不當了……慢慢等,我估計最多半年,這些督軍就都是山東軍官,到時候他們找你鬧饷,你就讓老四罵他們,多省心。歪鼻子那時候都沒這好日子過,别不知足。要是咱手下的人誰想當督軍,回頭我跟老四說,商量着辦,好在咱的人少,弄一兩個省就夠玩了。”
吳敬孚心知,這位主公就是這種性子,跟他說也是說不明白的。隻看了一眼正府閣員名單,内閣總裏由孟思遠的遺孀鄒秀榮擔任,張雨亭于奉天遙領副總統之職。陸軍總長吳敬孚、海軍總長趙漢娜、财政總長陳冷荷、交通總長戴安妮、外交總長趙簡森、教育總長蘇寒芝、司法總長趙冠侯……一眼看去,趙氏當道,内閣實際上是魯軍囊中之物,這個總統更像是橡皮圖章。
他又問道:“大帥,今天是您在國會發表演說,接任大總統的日子,冠帥呢?他怎麽不見人?”
曹仲昆哈哈笑道:“老四啊,他在太和殿陪十格格當皇上玩呢。這當總統就是走個過場,那幫孫子拿了我的大洋,還敢不讓我當總統麽?老四來不來沒關系,晚上我們兩家一塊在居任堂吃飯。賀喜的話,留着那時候說,我們得商量商量,怎麽把總統任期改了,光當十年,沒意思啊。我得跟他聊聊,怎麽把這個任期改成三十年……又怕張雨亭不幹,二十年我也認了,總之到時候細說,現在來不來不吃勁。”
他得意的擺弄着手裏的白翎帽,站在穿衣鏡前反複轉來轉去,又問吳敬孚道:“子玉,你看看這衣服怎麽樣,有沒有點皇上的意思?可惜啊,這總統不許穿龍袍,要不然我就找格格那借衣服……”
太和殿内,頭戴三層頂戴,每層一座金龍托子口銜東珠的禮冠,身穿上衣下裳,前後左右,用金絲繡得有二十七條龍,外加日月星辰,黼黻藻火,五色雲頭,八寶立水大禮服的完顔毓卿,用戴着金甲套的手指,輕輕撫着寶座扶手,眼神迷離。
空蕩蕩的金銮殿,随便咳嗽一聲,都會有回音。丹陛之下,隻孤零零地跪着一個身穿前金一品服制的趙冠侯,按着規制對女天子行跪拜大禮。
毓卿眼前,現出無數幻象。空蕩蕩的大殿内,一班看不清面目的大臣在自己面前跪倒參拜,面色蒼白如同僵屍的太監在身旁持蠅甩站立,仿佛自己真的成了皇帝,失去的江山又回來了。
這其實是她一直以來夢寐以求的情景,身登九五,再興大金。可是……她卻驚訝的發現,在這些大臣中,居然找不到自己的丈夫,他去哪了?沒有了他,這萬裏江山又有什麽用?她開始變的焦急,眼睛四下尋找着,尋找那熟悉的身影。
“媽媽,媽媽!這不好玩,我害怕。我要回家,我要找姐姐,我要念祖跟我玩。”一聲孩童的驚叫,驅散了無邊幻象。一向膽小的寶慈見爸爸遠遠的跪着,以爲爸爸準又是罰哪位阿姨脫光衣服時被媽媽抓住,在那裏賠罪,倒不覺得奇怪。可是孤零零地大殿裏,隻有他一個小孩,總覺得心驚肉跳,仿佛哪個角落裏就會沖出一隻妖怪,把自己抓走。
毓卿眨眨眼睛,滿朝文武,萬裏江山盡皆不見,隻有他孤零零地跪在丹陛之下。隻要有他有兒子在,那些東西,沒了也就沒了吧。她溫柔的把兒子抱到身前,朝丹陛下虛點道:“趙冠侯!”
“臣在。”
“本女皇今日登基,你跪那麽遠,是什麽意思?是不是不想看見我,不想看見咱兒子。是不是心裏現在又飛到那個松江賤貨那去了?她今天要參加正府大典,你是不是想去那邊啊?”
“臣不敢。”
“那就過來,替我抱着點兒子,真是的,沒個眼力見,沒聽見兒子說害怕麽?趕緊過來,哄着咱兒子。你這差事是怎麽當的,要放到大金那時候啊,我才不讓你當山東巡撫。”
趙冠侯見毓卿挪開身子,便笑着坐到寶座正總,把一大一小都抱住了
“不讓我當山東巡撫,當什麽?”
“當……皇夫,當朕一個人的皇夫,其他賤人全都賜自盡,一個不剩!你是我的,誰也搶不去。”
毓卿将頭靠在丈夫懷中,聽着遠方風雨之聲,喃喃道:“張員是個瘋子。明知道做不成,也要這麽折騰一回,還把個濮仁吓的夠戗。可他也是個忠臣,等知道事不可爲,就回家了,看他這意思,怕是沒幾年壽數。到時候,怎麽也得給他請個忠字谥号。比起忠心來,我不如他。人說女生外向,我終究是個女人,在我心裏,還是丈夫兒子占的重些,其他的都可以不在意。你肯陪着我瘋一回,我很高興。”
趙冠侯笑道:“這沒什麽。不就是借大殿玩會麽,現在京城是我們的天下,想去哪就去哪,沒人能攔的住,想去哪玩就說,我帶你們去。張員就是一糊塗蛋,要想複辟,也該讓我的好格格做皇帝,而不是拿個小孩子頂缸。宗室想要殺歪鼻子,報陵墓被掘之仇。可是自共合以來,哪有殺閣揆的道理?此例一開,将來其他閣揆該怎麽辦?所以讓他回家養老,不追究刑責是我的主張,反正離了小扇子這個靈魂,他也鬧不起什麽風浪。如果不是我堅持,可能他就要死,這件事上,算是我對不起宗室。你和福妞替我分擔了很多壓力,我爲你做些事也是應當的。”
“不,你爲我做的已經很多了,孫金魁用大批随葬珠寶打點上下,沒有你堅持,他肯定可以免除死刑。現在他要和齊英一起上刑場,我還有什麽理由生你的氣?我隻是想到祖宗的地方來看看,來過一過皇帝瘾,也隻有你,肯陪着我發瘋。”
“做督軍也好,做總統也罷,都是爲了活的暢快。如果人生一世,連自己的女人都不能讓她開心,那做總統做督軍又有什麽意思?等過兩年,美瑤不當督軍,你來當山東督軍怎麽樣?”
毓卿搖頭道:“不了,累。我隻想做你的妻子,給寶慈多生幾個弟弟妹妹。”
寶慈大叫道:“我要弟弟,妹妹總是搶我玩具還打我,還是弟弟好。要是媽媽能生幾個姐姐就更好了,姐姐不欺負我,還能帶我玩。”
趙冠侯哈哈大笑,摸着寶慈的頭,“你可不像你媽媽,你媽媽是欺負人的,你是被欺負的,這可不成啊。”
毓卿白了他一眼,“少冤枉無辜,我可沒欺負人。”她擡頭看了看大殿的雕梁,忽然道:“額驸,我們回吧,這大殿空蕩蕩的有點吓人,還是回家裏舒服,人多熱鬧有人氣。”
一家三口向大殿外走去,望着殿外雨幕,毓卿微一皺眉“三傻子怎麽非趕今天當總統啊,這什麽倒黴天氣,不是好兆頭啊。”
趙冠侯攬着她的纖腰道:“大亂之後是大治,大雨之後有大晴,等滿天烏雲散,就該見太陽了。不管他了,咱們回屋,給寶慈生弟弟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