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不見盡頭的通道遍布重重迷霧。
這裏沒有天與地。
半響,一直立在原地未動的陳三思随手揮了揮飄散至眼前的霧氣,仿佛這樣就能看的更清楚些,隐約之間,他似乎能聽見道路的盡頭傳來數聲撕心裂肺的哭喊。
難道這就是死後的世界?
思及此,清楚記得自己是毒發身亡的陳三思神情複雜,一動不動。
那路的另一邊是什麽?十八層地獄嗎?
也是,像他這種出賣家國,犯下不可饒恕的罪孽的人,也隻配有下地獄的下場。
路的盡頭,哭喊聲越來越雜亂,還有人在喚誰的名字,一聲又一聲,急不可耐。
頓時,陳三思不再猶豫,擡步往前行去。
他向前走,揮之不散的迷霧便往後退,露出了通道的原本模樣。
一陣強烈到能灼傷人眼的白光從眼前閃過,陳三思下意識擡手擋在眼前,邁出了最後一步。
突然之間,腳下踩空感瞬時傳來,哭喊聲漸漸清晰明了,似乎就在耳邊。
身體劇烈抖動了兩下,陳三思幾乎是立刻睜開眼睛,望着頭頂的簡陋茅草屋,根本反應不過來發生了什麽,很是恍惚不已。
這時,聽到土炕上動靜的陳老爹連忙抹了抹眼淚,睜着一雙霧蒙蒙的眼睛,顫顫巍巍的與剛醒來的陳三思視線相撞。
霎時,兩個人都僵住了,随後不久,兩人又不約而同的眨了眨僵硬的眼。
陳三思僵硬的原因,是因爲他在被窩底下狠狠的掐了自個兒大腿一把。
很疼。
說明……他還活着。
這既不是夢境,也不是地獄。
而陳老爹……陳老爹眼睛睜的看大,望着土炕上輕輕眨眼的陳三思,喃喃道:“叫回來了、我三兒的魂魄叫回來了!”
說罷,他杵着拐杖,哆哆嗦嗦的往屋外跑。
面對屋外衆人,陳老爹喜極而泣,對陳老娘又哭又笑:“咱三兒醒了,他的魂被叫回來了。”
屋内,陳三思茫然不已。
他分明記得,毒發時有多痛苦,而是依照那人對他的仇恨,或是會把他給挫骨揚灰。
他早就該死透了。
可是……他爲何突然活了過來?眼前的一切還如此的陌生?
不待陳三思想出所以然來,陳老爹就風風火火的帶着一大群人進來,占據了小小的茅草屋,一群人你一句我一句,圍繞‘叫魂’一事叽叽喳喳的說個不停。
“這叫魂是老祖宗留下的方法,沒想到竟然真的管用。”
“說到底,也是這孩子舍不得離開人世,否則再怎麽管用的法子,怕都不管用。”
“既然如此,又何必做那輕生之舉呢?”
待郎中過來,确認陳三思的身體并未大礙,再留下兩貼補養的方子後,屋内的人才逐漸離去。
送他們走時,陳三思還聽見陳老爹道:“這一次,當真是麻煩父老鄉親爲我三兒‘叫魂’了,我感激不盡,待三兒身子大好,我一定帶他到各家登門拜謝。”
聽到此處,陳三思才反應過來。
原來自己在夢中聽見的那一陣雜亂的聲音,竟然是這一家子人在爲剛死去不久的兒子叫魂。
所以,他這是一不小心占了别人的身體嗎?
外間的腳步由遠及近,陳三思忙垂下眼睑,做出虛弱姿态,将半張臉都藏在被褥下,生怕被人看出異常。
進來的是陳老爹和陳老娘。
老兩口看着炕上‘頹廢’不已的兒子,眼眶立即便紅了。
頃刻間,陳老娘幾步沖上前,隔着被褥撲在陳三思胸膛哭泣,還揚起手來,作勢打了幾下,泣不成聲。
“你這孩子到底是怎麽想的啊,就這般舍得丢下我和你爹兩把老骨頭,還跳河尋死,要不是湊巧被人救了上來,你讓我和你爹怎麽辦?!”
不知内情的陳三思垂眸不言。
然而他不說話,卻更像是沉浸在自己的思緒中,所做出的無聲的反抗。
這時,陳老爹長長的歎了一聲,坐在土炕邊。
“三兒,你要是真的不想考秀才,那咱們就不考了,爹也不逼你了,隻要你好好的活着,其他的都不重要。”
聽了這話,陳老娘又罵死陳老爹:“都怪你這個老不死的,成日給三兒增加壓力,才會讓他此次在考場上發揮失常,以至于落了榜,要不是你這老東西逼的厲害,三兒怎麽會生出尋短見的想法?”
越說,陳老娘哭的越厲害。
而陳老爹一句也未曾反駁,顯然他也将所有的責任全部推倒了自己的身上,正在心底責怪自己。
炕上,終于弄明白發生了什麽的陳三思蓦然失語。
他怎麽也沒想到,‘原身’尋死的原因居然會是因爲考秀才落了榜,這般可笑可憐的理由,他當真是聞所未聞。
要知道,秀才不過是最低階段的童試,每三年都會舉行一次,而若是連這點抗打擊的能力都沒有,之後的鄉試、會試等等,更别想走的多遠。
就在陳三思胡思亂想時,陳老爹沉默許久,然後道:“是我的錯,咱們不考了,憑着家裏的幾畝田,也不怕會餓肚子,再不濟還有衙門的補助,也不止讀書一條出路……”
聞言,陳老娘擦了擦眼淚:“你早就該這樣想了,你要是早這樣想,三兒也就不用吃這麽大的苦。”
整整五天。
除了每日會出門曬半個時辰的太陽,陳三思不動也不說話,大多時候都是獨自一人待在屋中,再緊鎖房門不許任何人進。
特别是在醒來的第二日,陳三思發現這具身體居然隻有十歲,就更郁悶憋屈了……
陳家老兩口看的擔憂。
這一日,陳老娘交給陳老爹一貫錢,囑咐道:“咱們今年的收成不錯,去鎮上買點好的回來,咱們給三兒補補身體,他瞧着實在不太好啊。”
“欸。”陳老爹憂心忡忡的點了點頭:“三兒最喜歡吃綠豆糕,我也給他買上一些,省得這孩子總是這般。”
陳老娘點了點頭:“别省着,該買什麽就買什麽,總歸咱們日後也不必再存三兒趕考的銀錢了,不用像前幾年那般緊巴巴。”
老兩口低聲說着什麽,沒發現本該待在屋中的陳三思忽而出現在他們的身旁。
“要去鎮上嗎?”
聞言,老兩口驚訝的順着聲音傳來的方向看了過去,陳老爹心思一動,忙不疊的問道:“三兒也想去?”
陳三思猶豫着點頭。
他确實想去,總歸要知道這是那一年、是什麽地方。
陳老爹與陳老娘對視一眼,後者大氣的再拿出一貫錢:“你們爺兩兒好好去逛一逛,想買什麽就買什麽。”
兩貫錢,也就是二兩銀子。
這二兩銀子,甚至不夠從前的陳三思喝一杯茶,然而對于這個家庭而言,已經是一筆不小的花費。
畢竟若是省着點用,這兩貫錢夠一個三口之家吃兩個月。
去了鎮上,陳三思狀似不經意,卻是直奔着此處官衙所在的地方,在告示闆上瞧見了一張告示,匆忙的一眼看過,隐約能分辨其中内容。
盛安五年,七月初八。
盛安年間?
陳三思眉頭微擰,他從未聽過。
見他駐足不前,陳老爹也停下腳步,卻是看見了旁邊的糖葫蘆,笑着問道:“三兒想吃糖葫蘆?”
不待陳三思回答,陳老爹就樂呵呵的買了串糖葫蘆遞了過來:“吃吧,從前你可最喜歡吃這甜膩膩的東西了。”
頓時,話說到此處,本想拒絕的陳三思身不由己的接了過來。
他已有許多年沒吃過這般黏牙的東西了。
兩人繼續往前走着。
因往年受過傷,陳老爹腿腳頗爲不方便,走路時一瘸一拐,不得不拿了根拐杖。
糖葫蘆在手,陳三思很快找到自己想要的東西,蹲在路邊的小攤上移不開眼。
陳老爹随之看去,見是賣雜書的小攤,微微皺了皺眉:“三兒想買書?”
說着,他已看見陳三思拿起了最角落裏的一本小冊。
年志,這便是他要的東西。
攤主笑眯眯的道:“小公子果然好眼力,這年志裏囊括了直至去年的所有能登記造冊的大小事件,一口價,五十文。”
“舊了,十五文。”
從未砍過價的陳三思略微一頓,而後指了指頁面的缺失處:“有褶皺,有缺損,紙張粗劣,字迹略模糊,你不賣給我,應當也賣不出去。”
攤主:“……”
狠,真是太狠了。
一張口,便坎掉了三十五文。
攤主爲難:“小公子,你總得讓我有點賺頭啊,要不這樣,我也不喊高價,就二十五文如何?”
此話一出,陳三思毫不猶豫的把《年志》放下,轉身就走。
見他如此幹脆,攤主反倒着急了,忙道:“十五文,就十五文,成交!”
陳三思停下腳步,眼巴巴的盯着陳老爹。
陳老爹揉了揉他的頭,數了十五個銅錢交給攤主。
一手交錢,一手交貨。
若是一本破書能讓三兒高興些,便是無用也無妨。
父子二人走在街上,陳老爹忽而道:“三兒,爹從前不讓你像市井之人一般,是爲了你的前途與教養,如今你既不走科舉這條路,便要入市井好好學。”
“學什麽?”
“學普通小老百姓的生存之道。”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