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若不老,豈不就成了一個怪物?”
趙月秋并不介意一日更比一日的蒼老。
聞言,再一看她毫不在意的笑容,君琛靜靜的凝望着,良久沒有開口。
也許是屋内的氛圍過于凝重,而因其是兄長,趙月秋與君琛之間的相處一向是輕松愉悅的,她便不自在地動了動:“表哥這般看着我做什麽?”
“轉眼之間,已過三十多年。”
半響,君琛鄭重其事的道:“月秋,這一輩子,是我對你不住。”
趙月秋驚訝不已:“表哥爲何要說這種話?”
“是我辜負了舅舅的托付,沒能照顧好你。”君琛閉了閉眼,過往之事再度襲上心頭,令他不由自主的歎息:“你的一生,本該兒孫滿堂,頤享天年的。”
“這世上,沒有‘本該’怎樣。”趙月秋看法與之完全相反:“每個選擇,都對應着不一樣的結果,選擇了怎樣的人生,就該坦然接受其選擇中的利或弊。”
“我很好。”
話音剛落,君琛就睜開了眼,眼中蓦然湧出幾分笑意,輕聲緩道:“極好,如此,就算到了下面,我也能對舅舅有所交代了。”
……
君琛到底沒能堅持多久。
盛安三年,七月二十七,君門報喪之聲響起。
消息傳入宮中,二十一歲帝王手中的折子蓦然掉落在地,長袖從書案邊拂過,茶盞掉落,一地狼藉。
一時間,禦書房中的侍者匍匐跪地,無人敢言。
其中,包括前來傳信的内侍。
不知過去了多久,戚澤禹轉了轉僵硬的眼珠子,緩緩閉上雙眸,掩飾其中一切痛意。
待他再度睜眼,眼底是一片平靜無波,像是一團死水,無人知曉潭底隐藏着怎樣的洶湧波濤。
“傳朕聖谕,君琛君大将軍勞苦功高,爲我大晉江山奉獻一生,守江山護百姓,功不可沒,着令四品及以上官員,齋戒七日,半年内,上京各處絕絲竹之樂,以示敬意,不得有誤。”
“違者,施以‘叛亂’之罪,斬立決!”
盛安皇之命,以最快的速度傳入了上京各方耳中。
頓時,上京城中所有娛樂之所閉門拒客,四品及其以上官員立即扯下桌上所有葷食,換上顔色淺淡的服飾,前往君府吊唁。
“君小将軍節哀。”
“君老将軍乃是大晉功臣,功在千秋,此乃喜喪。”
“小将軍……”
一個接一個的吊唁之客從靈堂内走過,似有若無的哭聲自堂内傳出。
趙月秋與君遠峥一身喪服,前者眼睛早已哭的幹澀,再也落不出一滴淚水。
後者強忍悲傷,不敢因此堕了君門威名,繞是如此,他的眼眶依舊紅的不像樣。
不知過去了多久,府外忽而傳來一陣騷動。
趙月秋擡眸看去,隔着人群未能瞧個分明,便擡手召來一人,低聲吩咐:“去看看發生了何事。”
“不必。”
君遠峥出言打斷:“他已經來了。”
話落的瞬間,人群‘嘩啦啦’的跪了一片,齊聲高呼:
“吾皇萬歲萬歲萬萬歲!”
“吾皇萬歲萬歲萬萬歲!”
“吾皇……”
接連不斷的聲音自耳邊炸開,趙月秋難以置信的看向門外。
本該坐于金銮殿的君王,身着喪服一步步的入了靈堂,站于君琛靈位之前,久立不語。
良久,衆人隻見帝王撩袍跪下,行皇室最高吊唁之禮。
霎時,靈堂中驚呼聲四起。
新上任的禮部尚書下意識開口言道:“陛下,這與禮不合……”
話未說完,禮部尚書的肩上忽而搭上了一隻手,那手微微用力壓下,硬生生的打斷了他的谏言。
順着手看去,卻是當朝太傅溫麒玉。
禮部尚書愣了愣:“溫太傅……”
溫麒玉緊抿唇角,反問道:“如今,是否合乎規矩還重要嗎?”
頓時,禮部尚書說不出話來。
溫麒玉自問自答:“不重要了,君老将軍相當于陛下的第二個父親,陛下此舉,既合情又合理。”
戚氏皇族,盛世君門,早已不可分割。
何況,溫麒玉最爲清楚。
如今戚澤禹跪拜的,本就是他的父親。
子跪父,合規合矩,合情合理。
行完大禮,戚澤禹坦然而起,見他如此,隔着不遠的距離,君遠峥朝他俯身一拜。
一舉一動間,掩不住顫抖的身軀。
許久後,戚澤禹啞聲道:“節哀。”
這聲節哀,不知是說給君遠峥聽的,還是說給他自己聽的。
身爲帝王,有太多的身不由己、無可奈何。
即便靈堂上躺着的是親生父親又如何,在文武百官的眼皮子底下,即便是戚澤禹,也不敢任性而爲。
如他來時的突然,待戚澤禹走時,也異是突兀。
……
停靈七日。
七日後,君遠峥手捧靈位走在最前,随着漫天飄落的白色紙錢,一步一步的往君門陵墓的方向走去。
接道兩旁站滿了百姓,目送這支送葬隊伍。
人群中,不知是誰一聲高呼:
“恭送君老将軍!”
随着聲音看去,卻是一個淚流滿面,哽咽不已的中年人。
那人跪在人群前,如此顯眼。
緊随着,便有了第二個、第三個……
不過片刻,整條街道,除送葬隊伍之外,無一人站立,就連幾歲懵懂稚兒,也規規矩矩的跪在父母身旁,靜聽大人們的敬送,以及無聲哭泣,
“恭送君老将軍!”
送葬隊伍最前方,君遠峥早已濕了眼眶。
然他身姿挺拔,不曾因此彎曲,唯有緊緊扶着靈位的手根根指節發白,才透露出了他的情緒。
皇城中,戚澤禹拱手,彎腰作揖:“恭送——父親。”
彎腰之時,一滴滾燙的淚水從眼眶中滾落,砸在地上碎成幾瓣,頃刻間隐入灰塵之中。
無人瞧到這一顆帝王的脆弱。
待戚澤禹禮畢,已是無悲無喜。
擡眸遠遠看去,一條白色的線出城入山。
……
七日,足夠讓君琛病逝的消息傳入戚安宛的耳中。
屋内,戚安宛砸了滿屋擺設,跪坐在碎瓷之間,狀若癫狂,又哭又笑。
“父親恨我!他居然如此的恨我!”
若這世上,還有誰能讓她暫時走出皇陵,那人必定非君琛莫屬。
沒人比戚安宛更清楚,‘羅’隊除直接聽命于升平皇以外,還會聽命于升平皇的男夫——君琛,也就是她的父親。
然而,他的父親恨她,便是至死,也不願再見她一面。
見她如此的狀态,暗衛及時現身于屋内,擡手就是一個手刀将之打暈。
随即,明衛出現,看着滿屋子的狼藉以及暈過去的戚安宛,露出了一副很是難搞的爲難姿态:“就讓她一直暈着麽?”
暗衛也頭疼:“大概……暫時暈着最好。”
對待福安長公主,他們可謂是傷透了腦筋。
面對此人,重不得輕不得,不能傷還不能吼。
除了将其困住以外,簡直拿她毫無辦法。
戚安宛做了一個夢。
夢中,她的父親與父親終是手拉手的站在一塊兒,望着她的方向微笑,不知不覺間,他們與她離的越來越遠,仿佛一直在後退,任由他如何奔跑追逐,都無法拉近相隔的距離。
她無奈,哭喊,絕望,終是不能讓他們停下腳步,隻能眼睜睜的看着那兩人消失于眼前,最後化爲一團霧氣,砰然而散。
她的心髒,似乎也跟着散成幾塊。
劇烈的疼痛讓其痛苦不堪,即便明知是夢,夢中一切皆是虛妄的幻境,卻怎麽也無法醒來。
見她于昏睡中都緊緊的皺着眉頭,還無意識的發出了痛苦的低吟,守在一旁的明衛被吓了一跳,疊聲道:“不好!要遭!”
聞言,暗衛瞬間從窗外翻進。
明衛立即道:“快去拿些鎮靜安神藥來,再這樣下去,公主的身體隻怕會崩潰。”
聽到此話,暗衛不敢耽擱,不多時便拿來了裝着安神藥的小瓶。
明衛接連喂了兩粒,戚安宛的狀況才有所好轉,至少不再說胡話。
一時間,二人對視一眼,不約而同的松了口氣。
明衛低低歎息,嘟嚷道:“若早知如此,又何必犯下大錯,且明知是錯,還固執不改,導緻今日惡果,可悲可歎。”
“可憐之人,必有可恨之處。”
暗衛深深的看了明衛一眼:“小五,你隻是照顧福安長公主的‘侍者’,唯一職責就是保護公主殿下的安危,切莫過分憐憫。”
話落,被稱爲小五的明衛毫不在意的擺了擺手:“你放心,我知道自己該做什麽。”
此話一出,見小五确實心中有數,暗衛不再多言,重新隐匿身形,自屋内消失不見。
待戚安宛醒來,已過了一整日的時間。
“父親……”
一聲低喃,戚安宛悲從中來,又要嚎啕。
見狀,守在旁邊的明衛手疾眼快的往其嘴裏丢了兩粒安神丸,心有餘悸:“公主就算要哭,也該把藥吃了再哭。”
眼前多了一張陌生的面容,戚安宛立即警惕了起來:“你是誰?”
小五想了想,然後伸手指向窗外:“我是‘他們’中的一個,排行第五,因此次事出突然,未免公主殿下出現意外,不得不暫時由暗轉明,保護公主的安全,公主喚我小五即可。”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