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稷看過姜羲很多模樣——
玉山青衫少年郎的肆意張揚；
高高在上神女的心懷天下悲憫蒼生；
朝夕相對枕邊人在愛裏的灑脫自由不受拘束。
……卻唯獨沒有見過，她流淚悲傷的模樣。
那些醜陋的、難看的嫉妒不滿，忽然之間平息，淚水如甘霖滋潤他幹涸的心。
他怔怔撫摸她的臉龐，竟然忍不住說了句：“謝謝。”
姜羲微微一笑，不予回應。
“你最近好好休息。”
姜羲牽起狐裘，在他下巴壓緊，免得寒風吹進他的領口，受寒生病。
“我還有事，就先出宮了。”
楚稷一把抓住她。
他臉上是惶恐和不舍：“你不留下來陪我？萬一這幾天……”
他話還沒說完，就被姜羲捂住嘴巴。
但這并不能阻止楚稷的胡思亂想。
自己的身體，自己最清楚，哪怕不用巫醫診斷，他也知道應該就是這幾天了。
這樣寶貴的時間，楚稷不想浪費在别人身上，就連那些政事也抛在腦後，隻願和姜羲朝夕相處。
姜羲卻安慰他說：“不要胡思亂想，你不會有事的，在宮裏好好歇着，姜族還有事等着我處理，我過兩天再來看你。”
楚稷不願，任性地抓着她的手，不要她離開。
誰知姜羲卻一根根掰開他的手指。
“乖。”
她隻留下這個字，便果斷起身離開。
“姜羲！”
楚稷大喊，牽動肺腑，緊接着猛烈咳嗽起來，鮮血順着嘴角滲出，他卻不管不顧，隻朝着姜羲的背影伸出手，呼喊她回來。
站在門口的姜羲，僅僅回頭看了他一眼。
便沒再管楚稷，擡腳邁出——
消失在融融日光裏。
……
姜羲回過頭時，依然是無悲無喜的大巫主。
殿外守着幾個人，其中也包括楚稷的心腹蒼術等人。
他們聽着殿内陛下的咳嗽，面露不忍，恨不得立刻沖進去幫他。
但他們更明白，接下來會發生什麽，硬是停止腳步。
“讓他好好睡上幾天吧，等他醒來，一切就結束了。”
姜羲說，面色平靜無波。
“是。”
蒼術低頭應聲。
姜羲大步離開，等她出宮，計星和阿福已經在等着她。
“走吧，回不周山。”
一行人騎馬上路，中途片刻不敢休息，馬不停蹄地趕回了不周山。
經過幾年時光，不周山收攏越來越多姜族人，加上新生兒降世，族内氣象越發的欣欣向榮。
巫尊歸來不是秘密，因爲這幾年裏，姜羲基本大部分時間都住在長安，以至于族人已經有好長時日都沒看到她。
于是不用呼喚，這些族人自發地跑到山門入口去等姜羲，個個翹首以盼、目露狂熱。
姜羲便主動在山門前下馬，一路問候過去——哪家族人成了親，哪家族人生了娃……她都很清楚，就連每張臉、每個名字，她也銘記于心，無一會忘。
族人們熱淚盈眶，看着姜羲，像是看着母親，看着姐姐，看着朋友。
直到姜羲的背影消失在山道上，他們的快樂也未曾消失。
行至半山腰，阿福似乎還能感受到那些族人的注視，不由得停下來，回過頭去。
她眼裏早已經蓄滿淚水，但眼神不是感動，而是絕望。
“巫尊……”她放低聲音，喚道。
“走吧。”姜羲頭也不回。
計星抱劍不言。
他們沒有在中途停留，而是徑直奔着山巅的祭壇而去。
快要到祭壇時，阿福又忍不住出聲：“巫尊，要不然您先回房沐浴，休整一天或者兩天……最好是五天……”
姜羲感受到她的焦灼，沒有發火，而是對她内心微笑：“阿福，不管對我們，還是對天下人來說，時間都不多了。”
阿福連頭發絲兒都耷拉下去，看起來失落極了。
等到祭壇輪廓出現在視野裏，那些大長老們都在等着他們。
阿福再也忍不住，直接噗通跪地，緊緊攥着姜羲裙角，不要她上前一步——
“巫尊……娘子！我不管！阿福不要你去！不管這天下變成什麽模樣！阿福都要你活着！何況最糟糕的情況不一定會發生不是嗎？明明燕帝将天下治理得很好！明明盛世就要到來！爲什麽！爲什麽還要您去獻祭！我不甘心！阿福不甘心！”
她聲嘶力竭地大哭着，不管地上灰塵弄髒了她的臉，一頭钗環淩亂得像瘋子，她也還是死死攥着姜羲的衣角，好像這樣就能改變接下來的所有事情。
姜羲聽着她的哭嚎，歎息着蹲下來，摸摸她的頭。
“阿福，燕帝……楚稷他時日無多，等他死去，盛世便不會到來。等他一死，被壓制的各方勢力重新掀起戰旗，受苦的就是天下百姓。還記得我們姜族是爲何而存在？巫尊又是憑什麽獲得如此龐大的力量嗎？”
阿福死死咬着下唇，連嘴皮都破掉開始滲血了，她還像是感覺不到疼痛，淚眼朦胧地仰頭望着姜羲。
姜羲說：“是百姓。百姓在，姜族在，百姓亡，姜族亡。這是我們存在的使命。”
說完，她瞥了眼從旁始終不說話的計星。
沉默的計星有足足數秒未動。
最後還是站出來，抓着阿福的手，一點點抽離。
姜羲轉身，沒有留戀地踏上最後的台階，身後阿福的哭聲驚天動地。
等她來到祭壇前，六部大長老和一些德高望重的長老都在這兒了，人人都面色肅然而悲傷地看着她，就連素來吊兒郎當的宋胥，今天也格外安靜。
他們齊齊朝着姜羲深深鞠躬見禮：“巫尊。”
“起吧。”
姜羲屏住呼吸，一步步踏上祭壇，看着半空裏漂浮着的周天星盤，臉上露出淺淺笑容。
沒有恐懼，好像接下來即将赴死的不是她。
“準備開始吧。”
“是。”
南桑大長老率先站出來。
而其他的大長老和長老也紛紛在他們該在的位置落定。
巫力流動，星盤運轉，不周山巅忽然風起雲湧。
不止是不周山，以不周山爲中心的附近幾州之地，都在電閃雷鳴，烏雲沉沉。
仿佛上天也知道，有逆天之事即将發生——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