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皇帝已經不再是小皇帝,而是個英武沉着淡然如其父親的真正君王了。
他最後一次跟陳樂天見面,與陳樂天單獨在禦書房談了一天一夜,從日中談到日中。太監侍衛們一律都不許在周圍。
沒有人知道他們談了什麽。
太監侍衛們隻能偶爾聽到一些聲音。或是陛下聲音有些大,或是陛下摔了茶盞,侍衛們不放心,但陛下的心腹李公公攔住他們,說陛下有令,發生任何事都不許靠近。并且說,陳大将軍與陛下,正如當年的先帝與李大将軍。
李公公最後這句話讓侍衛們放下心來,想想也是,陳大将軍在陛下面前,從來不顧忌什麽,陛下也從來不在意陳大将軍的無禮。
這便是真正的君臣相和吧,千年典範吧。
最激烈的時候,他們在一裏外聽到陛下高聲說了句,蠢材!如此一來國還是國嗎?
我們可以千秋萬代?笑話!若是手中沒了權力,哪來的千秋萬代?
又是一陣罵聲。
你放肆!
這陳大将軍到底跟陛下說了什麽,惹得陛下如此發怒,可從來沒見過啊。
外面的宮女太監們遠遠觀望,不知道裏面對話的君臣二人是怎樣的對話。
他們都替陳大将軍捏把汗,陳大将軍是個好人,爲了百姓爲了大宋做了很多。陛下可千萬不能生氣把陳大将軍殺了呢。陳大将軍就算說了冒犯的話,那肯定也是爲了大宋呢。
殿内。
正從褪去年少稚氣的陛下目光盯着陳樂天,雖然竭力壓抑,但不住起伏的胸膛暴露了他從未有過的憤怒。
讓趙家交出權力公之于全國百姓,讓百姓自己管理自己,趙家世世代代隻享受榮華富貴不做任何和政事相關的事?
沒了權力的趙家還能被供着?這不是笑話嗎?
“陛下說沒了權力的趙家就一無所有。那麽我想問陛下,這世上到如今爲之,可曾有一家一姓綿延到永遠的?”
陛下不說話。
陳樂天接着道:“沒有,從來沒有。那到底是爲什麽?因爲水能載舟亦能覆舟。朝廷好,百姓擁護,朝廷不好,百姓反對。這是鐵一樣的現實,無論誰都不能否認。
如果當政的不是某家某姓呢?如果不是哪一個家族呢?如果做大位的是不管事的。那麽責任還能算到這家人頭上嗎?”
“那算誰頭上?”
“算管事的人頭上。隻要管事的人不是一家一姓,那麽管事的人就可以換,誰不好好幹就換了誰。誰好好幹就多幹幾年。誰老了就下去,誰病了就下去,誰幹了壞事就滾蛋。”
“既然管事的做事的不是趙家人,那百姓憑什麽要供養我們?百姓難道不會把我們趕下來?”
“陛下說的很對。
那就要看是從什麽時候開始的。如果是從盛世的大宋開始,是從趙家的盛世開始,那在百姓心中,趙家就是這一切美好的開端。就像那些早已離開人世的聖賢們,百姓們不都很崇敬他們嗎?
但如果是從窮途末路的趙家大宋才開始。那麽對百姓們來說,趙家就是不好的趙家,百姓們就會把趙家給踩到塵土裏,無論如何也不會尊崇趙家的。”
“你其心可誅!”年輕的帝王指着自己的老師自己最信任的臣子,顫抖着手指。
“陛下,臣把該說的都說了,陛下接不接受是陛下的事,即便陛下現在要把臣拉出去砍了臣也沒有半句怨言。”
陳樂天看向窗外,沉浸在什麽中,片刻後喃喃道:“這天下有那麽多人,有幾個人能像我一樣,有機會把心中所想的這一切告訴天下最強大的大宋的帝王?陛下,臣遇到您,是臣的福氣。臣能跟你把這些憋在心中很多年的想法都說出來,臣死而無憾了。”
“你滾!”帝王一把将身邊的瓷瓶摔在地上。“朕再也不想看到你!”
陳樂天回過神來,看着帝王,良久。“陛下,今後的路您要自己走了,臣告退。”
說罷,轉身離開。
走出崇政殿,走出三大殿,走出午門,走到皇宮外,陽光似多年前他剛回京時的陽光,璀璨,溫暖。
他仰天對日,金色的陽光灑在臉上,“哈哈哈哈.”他蓦然的大笑。笑到眼淚都流了下來。旁邊等他的劉大明不知道他爲何發笑,但也不好問,東家今天太奇怪了。
進宮前把一切後事都跟他交待了,搞的他非常緊張。他問東家到底怎麽了,是不是有什麽大事,東家卻說沒有事,隻是伴君如伴虎,我今天要去跟陛下說幾句大逆不道的話,萬一被砍頭了,你得把家管好了。他說東家還是别說了,少爺還小,您不能冒這個險。
别拿孩子來束縛我,他娘修爲比我高多了,護他長大足夠了。這話我早就想說了,當年沒機會跟和誠先帝說,現在跟他兒子說也一樣。
我這輩子有很多事都要做,但其他的不做也沒什麽大不了,就這件事這些話我是一定要說的。我是必須說的。
我要是不說出來,我死不瞑目。
雖然代價可能就是死。
但大明,你是了解我的,我也希望你能理解我。
好。劉大明還能說什麽呢,隻能點頭。
于是東家進去後他就在外面像熱鍋上的螞蟻不停的轉。轉了一天一夜,東家終于出來了,東家不是被押解出來的,東家是自己走出來的,東家還仰天大笑一番。
“啊,真的沒事了嗎東家?”待陳樂天笑的差不多劉大明趕快問。
“應該沒事,但也不排除陛下回過神來覺得還是不行得把我殺了才行的可能。”陳樂天當先往家的方向走去。
“啊,那怎麽辦?咱們最好還是逃吧。”劉大明鄭重的說,方才他在等的時候設想過很多種可能,其中就有一項是逃跑,隻要東家能出得來,隻要不是就地正法,隻要是秋後問斬什麽的,就可以救出來,然後全家逃得遠遠的,讓陛下找不到,讓任何人都找不到。
“逃什麽逃,這是我們的家,大宋是我家,未來靠大家。”陳樂天停下腳步拍拍劉大明的肩膀,然後繼續往家走去。
這天晚上,陳樂天睡得很早。也睡得很好。
早上一早就醒了,照常打坐一會,連一套李家拳,跟李萱兒打一架,被李萱兒給打飛好幾裏,回來後,宮裏來了聖旨。
劉大明頓時頭上被罩了一朵烏雲,看見幾個雄壯的侍衛随着李公公而來。
宣讀聖旨的時候。
陳樂天被李公公囑咐,準許陳樂天站着接旨。“陛下口谕,陳樂天聽好:陳老師,你昨日說人人平等,不管是帝王将相還是販夫走卒都一樣平等,誰也不應該比誰高貴,誰也不應該見誰要跪。今日朕就免你跪下。你小看朕,以爲朕會殺了你?朕不會殺你,朕不殺言事之人,但是朕不同意你說的這些東西。即日起,限你三個月之内安排好北軍的一切事宜,挑選出北軍的新任大将軍,一切如常。若是北軍之後變弱了,那便是你的大罪,朕會誅你九族!你說的那個民主.”
聖旨很長。李公公從來沒讀過這麽長的聖旨。
讀完這道聖旨,不隻是劉大明和李萱兒等人,連李公公和身邊的侍衛們也都松了口氣。雖然他們聽不懂聖旨裏提到的很多話,但他們能聽出來陛下沒有要殺大将軍的意思,隻是讓大将軍交出北軍兵權而已。
整個皇宮都知道昨天陳大将軍說了不應該說的話惹得陛下從未有過的大怒。
大家都不知道這道聖旨是不是賜死陳大将軍的。
現在看來并不是,那很好。
隻要不是要陳大将軍死,還封了王。再好不過的事了。
陳大将軍啊陳大将軍,陛下是個好皇帝,您是個好臣子,可不能被殺了。
天下的君臣典範有過和誠帝和李戎生,現在你們就是第二個典範。大宋的典範需要代代相傳,需要一直有人做下去,不能斷了呢。
——
陳樂然拉着李公公坐下來喝杯茶再走。
李公公也沒有推辭。
“李公公,陛下是不是昨夜一夜沒睡?”
“陳大将軍,哦不,王爺,陛下何止沒睡,陛下發了一夜的火,差點把崇政殿全砸了。”
“我們本以爲你今日難逃一死,都在替你難過。”
“陛下舍不得殺我,哈哈。”陳樂天大笑。“哦對了李公公,我跟陛下可能不會再見面了,陛下爲了控制住殺我的心,肯定是不能見我的。您替我給陛下帶句話,讓陛下一定要保持每日運動,千萬不可偷懶。讀書的事陛下不會偷懶,就這運動的事,陛下不一定能堅持下來。”
“陛下已經下過谕旨,如果陛下沒能堅持運動,那就治林太醫的罪。林太醫很無辜,說這怕不能怪我。陛下就說,作爲太醫,什麽是醫者?醫者難道就是生病了才治嗎?醫者應該是治未病,那才叫本事。
結果林太醫就冒着被殺頭的危險天天督促運動。陛下在睡覺林太醫都敢在門口硬喊。”
“哈哈哈。林太醫不錯,很有股肱之臣的味道。”陳樂天笑,然後拉着李公公的手,鄭重的說:“李公公,好好照顧陛下。”
李公公鄭重的點點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