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有的所有都不是毫無緣由。
然而所有的理由就在于,沒有理由。
我被那無恥妖典騙了。
原是我即便選了它所謂凡人性情,也終需一生躲避。
“生于仙族,忘卻本質,全然辜負爲神之道。妖域神獸九靈凰族的純血後裔,你且記住,日後你每動一次心念,便落一重境界,減一分壽元。大道無極,仙壽未央,且看你如何把握,幾時超脫。”
它幾句話就像判了我的刑。
我最初卻是不信的。
可随後我出了洞府,尋到黛黛,剛對她笑上一笑,心口便刀劈過似的疼。
我呆住了,無恥,無恥!
愛恨嗔癡皆是念。我連每咒它一句無恥都要散一分修爲,落一道傷疤。何其可笑。這樣的東西怎麽能被奉爲聖典,那是魔經,是禁書!
五十年後,我面無表情的明白過來,命數當真已定,可日子還要過下去。
這個還要過下去的日子裏,是我将兩條信念深深藏在心裏,維持在一個剛好能夠忍受的平衡。然後就再也容不下任何東西。
我不能再給黛黛一個笑容,不能再真心實意送出自己好看的羽毛,也不能再和任何人同居一室。
我面無表情的找到澤弋,告訴他我找到的辦法。
龍血凰脈,龍血在天庭,凰脈在神殿。
“您将那滴遠古凰族的精血賜予我,或許可以得出一條生路。”
這個所謂傳說中的龍凰血脈,是澤弋都不清楚的事情。但他知道妖典,他一聽說是妖典上的法子,就再不能懷疑了。
“倘若真能得到這樣一身血脈的孩子,二聖傷勢可救,妖族危機可解。”
“可是九蘿,你真的願意嗎?”
我繼續面無表情的對着澤弋:“我不願意。但我願意。”
我還有兩千年的時間去适應一些東西。那些我願意又不願意的東西,無可奈何的适應,這過程好比一根根拔光我所有羽毛,又好比一片片削去我滿身血肉。
好在我雖年輕,澤弋卻是仙齡悠遠。我後來明白,他那一聲問,也隻是丁點不忍。他是一族之長,取舍得當,又心思缜密。
我在他的幫助下,朝一個既願意又不願意的方向成長起來。我很明白,又始終糊塗。
隻是不管願意不願意,明白或糊塗,我即便适應了千年還是會疼。
疼久了的人就會給自己找法子。我盡力将它們都抛開,在這一場已是不可改的命數裏,一顆心當真隻能留那兩樁信念。
又千年過,我不必再同往常一般面無表情,這個時候我已經漸漸學會了一件本事,有時候面上的東西再豐富,隻要心不動,那就不會有什麽事。
這兩千年過後,便是天庭五萬年一輪回的萬界大典,族内本就準備了數位美人要獻于那位帝君的,可我原沒想到這名單裏有黛黛。
黛黛說:“我不知這些年我做錯了什麽叫你如此冷淡我,可我此去若入了天宮,你我隻怕千萬年難相見,小九兒,你同我說句話吧。”
我沒搭理她。
捂着胸口将她的名字劃去了。
黛黛至今也不知道我經曆的那件事,她還是一隻單純的小小鳥,我記得我離族前對她說的最後一句話是:“我不回來了,你再尋一位家人吧。”
黛黛将自己的紅羽變做根簪子,一踮腳插在我的發間:“你可以不認我,我卻還是要認你的。”
我厭惡那根簪子。
我花了兩千年的時間堪堪學會掌控自己的心念,她一根發簪就叫我渾身疼痛難忍。
我是真的厭惡着那根簪子,可當它被那人撞碎在地上時,我氣極了。
我氣到幾乎亂了所有的計劃。望着那人一身帝袍,壓抑不住的怒氣下隻能随口扯了句謊話。
他還真是好脾氣。
可誰稀罕他的賠償呢?他又能賠我什麽?
我不能控制的朝他發洩着,又破罐破摔的逃走。就這麽真真實實的暴露出來。
可誰能想到終宴之上,他默默翻了個白眼後,竟真的将我留了下來。
我那樣的表現,就連澤弋也覺得十分僥幸。
而元崖這位天帝,就像瞎了眼。
他瞎眼到第二日便賜我一座新宮。還來問我取名。
我恍惚間呆呆傻傻的躺在他懷裏,胸中怒意翻騰。
無緣無由無道理。澤弋那兩千年裏都教了我什麽?我全忘了。
我看着我這所謂的夫君,他愈寵我一分,我愈痛恨一分。
這太奇怪了。
元崖不是壞人。也不是什麽昏君。每日清晨他一走,我就這樣念叨着,心态平和下來,做一位寵妃該有的樣子,可每日午後他一來,我就全然給不出一個好臉色。
已經過去了一個多月了。我早平複了初見的不滿。
念着我那件要緊的任務,該是費盡手段讨他的歡心才是。畢竟皮相之美又能維持幾日情好,更何況他這廣闊天宮裏并不缺少美貌的天妃。
可這太難了。
那日夜裏我作出深情款款的樣子,一身豔紅的去迎他,還練習了一整日該如何含羞帶怯的喚他一聲“陛下”,可我兩隻手臂剛往他肩上一搭就頓住了。
然後我才發現,與我同床共枕了一個多月的,我的夫君,我這樣心中煩亂着,竟從未仔細的去看過他。
我停在那裏,看到他眉頭總是微微皺着的,一頭長發束的端正,身姿英挺,輪廓俊美,眼睛深邃又黑暗。
元崖的那雙眼睛啊,是真的好看,好看到不論他一張面孔再如何俊美,我仔細看了他那雙眼睛後,就覺得那眼瞳裏顔色深邃的讓我再也注意不到其他了。
我不想喚他陛下,我隻想叫他元崖。
我說,元崖,是不是我此後都隻能有你一個?
他扣住我的腰,告訴我既然入宮爲妃,這是自然。
“既然我此後隻能有你一個,那你便也隻能有我一個。”
他怔了一怔,緩緩皺深了眉頭:“你知道你在說什麽嗎?”
他走了。兩年未見。
兩年後我還是那個答案:“既然我此後隻能有你一個,那你便也隻能有我一個。”
“你既隻求一心一意,當初又何必要入宮爲妃?”
兩年不見,他這樣怒視着我,按着我的肩問出來。
我剛要答他。心髒就疼起來。
那是真的疼極了。疼的叫我一瞬間清醒過來,記起自己這個被坑害過的命數,也記起我這一趟入宮爲妃究竟是要做什麽。
我清醒了,可我還是想告訴他一句實話:“我來是因爲必須要來,你卻可以選擇不接受我。”
我看着他那雙眼睛,疼的噼裏啪啦的掉眼淚:“元崖,你若後悔了随時可以廢棄了我,反正你是天帝,我隻是你後宮裏的一位天妃,又不是你的妻子。”
我不想騙他。我是真的不想。什麽命數,什麽信念,都見鬼去吧。我甯願他廢棄了我。
可是他妥協了。
他慌亂的來擦我的眼淚,又怒意未消的向我承諾:“别哭了,我以後都隻有你一個!”
你做什麽要向我承諾呢?
那一個晚上我就失了千年的修爲,至于壽元削去幾何,不可知。
怕了,當真怕了。我也想和他高高興興的品茶飲酒,我也想每日這樣笑語溫柔的解去他諸多煩憂,可我更想活着。我得活着,我們九靈凰一脈不能完,我得好好活着,我要護得妖族中興。
我将從前學的那些東西撿了起來。
面上的東西再豐富,隻要心不動,那就不會有什麽事。
可他天宮裏的女人真多啊。多的讓我心髒老是會疼。莫說那些沒什麽位份的天女,便是天妃也不下五位,再加上所謂由他親手自人間接引飛升的大天妃,和他正經的天後。
即便他自那之後再未同她們相處過,我還是會疼。
這樣的疼是損耗修爲和壽元的。
我不願見她們。大天妃卻不能饒我。她這樣一個凡人出身的女子,幾萬年位高權重,位列衆妃之首,怎堪忍耐。終是有一日叫她尋到把柄闖到我的永嘉宮來發洩。
永嘉宮中,我的長鞭狠狠纏在她雪白的頸上,再一扯,踩在腳下。
“你信不信就算我殺了你,元崖也不會将我怎麽樣?”
我懶得管她會去跟元崖說什麽,總之當夜我将元崖擋在了宮外。
第二日亦如此,第三日亦如此。
第四日他強闖進來,壓抑了半天,摟住我:“我又做了什麽?你生我的氣是什麽道理?”
我沒生氣。我隻是疼。
但既然他願意補償,我将那些會讓我覺得疼的女人都趕走了。
隻不得不留下那些爲他生過帝子的,子卿,妙華,禦錦和天後。
元崖歎的疲憊,他說我這樣總會引得衆怒。
“你以爲我當真願意面對這樣一座天宮,隻是太多事情無可奈何,九兒,你且再忍耐些日子,你要信我。”
他這樣一尊帝王,其實大多數時光都在修行,小半數時間停留在朝堂,日日夜夜,萬萬年年,有太多事情需要應對和煩惱,耗着心神去平衡各方勢力,又抑着自身不能妄爲。
可我蜷在他懷裏,按着額頭告訴他:“元崖,我必須這樣,我看到她們就疼。”
“哪裏疼?”
我指着心髒的位置。
他就這樣又妥協了。
幾萬年來謹慎妥帖,就因爲我這麽一句話,頭一回這樣任性。
“爲什麽呢?”
或許是因爲從來沒人跟他說過“我隻能有你一個,你隻能有我一個”,又或許那一年我走到他身邊,曾經失魂落魄的問他:“我知道你承君位的時候天地間就你這麽一尾真龍,你那時候一定很難過吧?我就是這樣,我被送回長生山脈的時候他們告訴我天地間就剩我這麽一隻九靈凰,我好難過。”
來自血液裏的孤獨足以吞噬希望,可有時候孤獨裏也能生出翻天覆地的勇氣。
那一次的任性,動靜不小,連天後都出關了。那也是我第一次見到姝沁。
姝沁是好美的一位天後。不是凡胎之美,卻有出塵氣質。
姝沁看着我的眼睛,問我爲何入宮。
我被她這樣清白幹淨的目光看着,就沒法遮掩。
“我不願意。可我必須來。”
我不知道她從我這句話裏理解到了什麽。她看了我很久,而後目光閃爍着将我的長發别到耳後,問我:“來是必須來。那倘若有一天走也是必須走,你希望什麽?”
我不知道她爲何這樣問我。但是低下頭小聲說:“若真有這麽一天,隻希望就像自己從未出現過,沒有聲音,不留痕迹。”
若有一天我真的走了,我不知道會是因爲什麽,但如果不能回來,希望元崖能當做我從沒來過一樣。
“好。若真有這麽一天,你走了,我還在,我就幫你這樣做。”
姝沁這樣說了一句就又要去閉關了。我不知道爲什麽,拉住她的手:“作一幅畫,送給你。”
姝沁看了我一眼,有些不解,但卻應下。
那日元崖也來問我,爲何偏與姝沁交好?
“姝沁的眼睛那樣通透,比黛黛成熟多了。”
元崖一怔:“黛黛是誰?”
我回過神來:“什麽黛黛?我不知道。”
元崖看着我,又皺眉。我親了親他,笑的神秘:“你知不知道姝沁在長樂宮裏修了座小花園?”
“知道。”他淡淡的笑了笑,“許多時候說是閉關,其實不過待在那裏侍弄花草。”
“你去看過?”
“沒有。她不給我看。”
他神态有些無奈,我卻又悄悄心痛了一下,不論多少冷淡,到底姝沁才是他的妻子。
再後來我以爲我将那些女人趕出去我的疼痛就不會總是發作,可他們都說我這樣一位妖妃,被天帝寵信太過。
是麽?
我又疼起來。
就像千年前那般笨拙。旁人一待我好,我就不知不覺沉溺進去,不會控制,不知珍惜。非得等到疼的受不了,才明白掙紮。
我其實很明白元崖的許多困境和煩惱,我也不介意他大多數時光都在閉關修行,我更是感激他願意将自己僅剩的這一點真情實意都送給了我。可我一想到這些,我就幾乎能看見自己的壽命在消亡。
恐懼裏一邊懦弱着,一邊反抗着。我在那樣的痛苦中一步步掙紮,又一次做出了選擇。
竭力控制着自己的情緒和心念,不去看任何人的眼睛。全當自己是個盲女一般,如此又過數千年,我照舊同元崖相處着,維持着那個甜蜜的軀殼,卻将麻木的靈魂分離開來。我終于活的面目全非。
可面目全非還不夠,我得活的無悲無喜,無愛無怨。
我繼續朝這個方向努力着,然方至中途,就有了身孕。
有了身孕這本是我最重要的目的。腹中那個小東西鮮活的生長着,一拳一腳的同我熟悉着,我本該是控制自己不去爲得償所願而高興,卻翻江倒海的感受到另一股情緒。
那情緒如此洶湧,毀天滅地般折磨了我三百年,我不知道它叫什麽,隻知道我完全不能控制。
那噩夢般的三百年,我的修爲一落千丈,就連容貌也維持不住,滿身的生機不可逆轉的消散出去。這一生從未離死亡那般接近,我哭着抱緊元崖,求他救我。
可元崖救不了我,他未有半分在意我損毀的容貌,滿世界的爲我尋來靈丹寶藥,每一日都将躲在黑暗裏的我抱得緊緊的。
我看到他好似真能感同身受,我的每一分痛他都恍若比我千百倍的疼痛着,可即便如此,他也救不了我。他隻能不顧一切的将靈力渡到我體内。
“爲什麽會這樣?爲什麽?”
“他在我體内,我就好疼,元崖,我好疼啊。”
他動一下我疼一下,他茁壯一分,我虛弱一分。
我的這個孩子,他好好的長在那裏,什麽錯也沒有,是我不能控制自己的情緒,掏心掏肺的牽絆着他,撕心裂肺的疼痛下去。
元崖不能理解,他說他恨不能從未有過這個孩子。
可我來到他身邊,就是爲了這個孩子啊,我不能放棄,我既不能放棄他,也得活下去,還要看着他長大,看着他救回水深火熱的妖族,那個屬于我的世界,我原先的家。
天道無情,又當真造化弄人。
三百年後我生下那個孩子,他是一尾真龍,隻是一尾真龍。
我清醒過來看到元崖将他抱到我面前,貼着我的臉,說我可以給他取個名字。
我躺在那裏,一瞬間眼中盈滿了淚。
那一刻的情緒真的太多了啊,或許是愛恨嗔癡全都占滿了,我渾身無力的閉上眼睛,無可阻攔的感受到就要潰散開的靈台道基。所能做的隻有一幕幕回憶過往,回憶我這一生的錯亂和不值。
可我這一生好短暫。這樣短暫的歲月裏,還有大半是我将自己封閉住,無心無情。
我睜開眼睛,看到空氣中漂浮的細小塵埃,渾濁,髒污,淩亂。
“無塵。”
我念着這個名字,走到死亡面前。
死亡有很多張臉,一張像黛黛,一張像澤弋,一張像元崖,還有一張像無塵。
我聽到黛黛對我說:“小九兒,你同我說句話。”
又看到元崖雙手顫抖着抱緊我。
而這尾幼龍,我的孩子,他小小的手握着拳頭,一揮一揮的沖着我笑。最後是澤弋,他面無表情的問:“九蘿,你的信念呢?你不想活了?”
我想的。
我想活的。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