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黑時淅淅瀝瀝下起了雨,殷青筠靠在窗邊,半夢半醒間,想起了前世飲下鸩酒那一日。
也是這樣的陰雨天,鳳栖宮外還刮着風,曲曲繞繞的宮道地磚裏全是血迹,被雨水沖刷後,悶濕的空氣中還混着淡淡的血腥味。
蕭桓那時抱了她一夜,始終不願松手。
她也是在那時才知道,她傷他至深,早在當初她親自登門向他開口提出退婚時,她和蕭祉便埋下了禍根。
如果沒有退婚,一切就不會變成這樣。
她想,如果沒有退婚,她和蕭祉會不會是另外一種結局?
夢境中,她看見蕭祉坐在宮中的桃樹下,桃樹嬌貴,在宮中僅活了半月就逐漸枯萎。
他不甘心,她也不曾甘心過。
一切的源頭就是退婚。
如果重來一次,她不會退了。
現在,她和蕭祉的婚約還在,一切都在朝好的方向發展。
“姑娘,三王爺回來了!”
崔府婢女從屋外跑回來,踢踢踏踏的腳步聲很有規律,直到跑到殷青筠面前才停下來:“大姑娘,三王爺和崔侍郎他們回來了,陳公子派我來請您過去。”
青岚站在旁邊,将殷青筠扶了起來,對那婢女道:“你去回禀了陳公子他們,姑娘馬上就去。”
婢女轉身出去了。
殷青筠扶着青岚的手走到門口,漆黑的夜色下,庭院裏滿是泥濘,涼風瑟瑟,凍得她激靈靈地打了個寒顫。
“姑娘在這兒等着,奴婢回去給您拿件披風來。”
青岚回去給她拿披風了,她就等在廊上,看着屋檐邊落雨成簾的綿綿細雨,一時竟分不清自己是在夢境中,還是在現實裏。
她不是信鬼神之人。
但她重活一世這種怪力亂神之事,卻不由得她不信。
甚至連崔承譽也是活了兩世的人。
她是爲了執念而存活,崔承譽又是爲了什麽呢。
殷青筠站在原處想了想,始終想不到他們能死而複生的緣由。
青岚幫她拿了披風來,一面給她系帶子,一面沖她笑道:“下午的時候,崔侍郎就幫姑娘去殷府接夫人了,現在應該是回來了。”
殷青筠微微點頭,往前走了幾步,忽然回頭問青岚:“母親不是生了場大病,沒了嗎?”
青岚以爲她在開玩笑:“姑娘您是不是睡糊塗了……夫人如今身體康健,您怎麽說這種不吉利的話?”
“可母親她……”
殷青筠的話戛然而止,腦海中閃過一道白光,似乎有什麽東西像嫩芽一樣抽土而出。
“母親她還是好好的?”
她的語氣很是吃驚。
青岚比她還要更吃驚。
“姑娘您到底是怎麽了?”
青岚捉住她的手搖了搖,“您怎麽淨說胡話呀,奴婢還是讓崔侍郎給您請個大夫來瞧瞧吧。”
殷青筠拉住青岚,目光卻落在自己腕間的玉镯上。
通體瑩潤上好的玉,在廊上微黃的燈光下泛了幾分幽光。
“這镯子是哪裏來的?”
青岚掩面尖叫:“姑娘您在說什麽啊。”
殷青筠細細想了想,想起來這個镯子好像是大公主蕭長樂送給她的,可是在退婚那一日她不是已經将這個镯子歸還給蕭祉了嗎?爲何如今還戴在她手上?
青岚急得踱步,正準備去找人來,就看見院門口來了一行人,頓時眼神亮了亮,沖那邊喊了聲:“三王爺!”
蕭祉冒着雨快步走來,頭發肩上沾了些小水珠,站在殷青筠面前時微微笑起來:“青筠,我回來了。”
常福被丢在後面,見狀連忙撐着傘上前,幫蕭祉接住從屋檐邊落下來的雨水。
後面還跟着崔承譽和陳州幾人。
陳州走過來開了句玩笑:“這姑娘今天下午鬧得很,一直盼着自己的未婚夫回來,如今人回來了,她倒是癡癡傻傻跟認不得人似的了。”
殷青筠這時候真的有些認不得人。
腦海中如同抽絲剝繭一般,記憶一點點消逝倒退,倒退到她不認識陳州的時候。
她在京城長大,知道母親當年是被陳家逐出了族譜,便再也沒見過陳家人。
她還知道自己剛出生時,皇帝就給她跟當朝三皇子蕭祉定下了婚約。
獨獨不認識面前這個長相溫和敦厚的男子,他倒是說話語氣好像跟她很熟似的。
“你是誰?”
殷青筠忽略了面前的蕭祉,看向陳州,見他不回答,又問了句:“你是誰?我從未見過你。”
陳州和衆人齊齊愣住。
蕭祉捉住了殷青筠的手腕,神色幾經變化,輕聲問她:“青筠你這是怎麽了,他是你的表兄陳州,你認得他的。”
“我不認得。”殷青筠看着蕭祉,忽然後知後覺地推開了他,“你又怎麽會在這裏,我不是和你退婚了嗎?你這個時候不是應該在江州封地嗎?
在場人均是噤聲,面面相觑。
殷青筠腦海裏中,夢境裏的人一個個如黃沙般飄散褪去,面前的崔承譽和陳州都沒了,青岚也沒了。
像握在手中的沙粒一樣,她想盡力握住,但卻流逝得更快。
蕭祉強行拉着她的手,那隻手的腕間帶着一隻玉镯,是當初他塞給蕭長樂,說要送給小未婚妻的聘禮。
“軟軟……”
“軟軟……”
他一聲聲的低喚,喚離她最親近的乳名。
那乳名,還是大公主蕭長樂替她起的呢。
“軟軟……”
聲音逐漸消彌于無。
她面前就隻有淅淅瀝瀝的雨,最後連蕭祉也沒了。
周圍的場景在迅速變化,回到了鳳栖宮的那一天,蕭桓抱着她的屍首緊緊不肯松手。
崔承譽上前勸她,人死入土爲安,不要讓滿朝群臣再說殷青筠的閑話。
讓她幹幹淨淨地走。
爲了這句幹幹淨淨地走,蕭祉用帕子一點點幫她拭去臉上的污漬。
終于在晨曦升起時,不得不對天下人妥協,将她的屍首裝棺入殓,準備運送到遙遠的陵地。
殷青筠飄在半空,望着自己漸漸被棺木蓋住的屍身,意識随着長釘一寸寸敲進棺木,越來越渙散,過往的虛幻富貴便如水月鏡花一般。
一枕黃粱夢,自此再無牽挂。
(完)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