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地鐵上遇到遇到一件怪事。
當然不是見鬼之類的靈異事件,見鬼那種事對我來說不是怪事而是日常,所以哪怕一節“空”車廂内有三隻鬼,我也對此見怪不怪,十分無所謂地坐在“流浪漢”和“老婦人”之間。(你可能會問我,爲什麽不上去讓他們填表格,這又不是上級給我布置的任務?我爲啥要多管閑事?我就兩千多基本工資你指望我能有多政治覺悟?)
流浪漢可能是死在這節車廂裏的——我猜測——始終蜷縮在座位上,嘴裏還不時地發出痛苦的呻吟。
老婦人興許在死前聽到了什麽不幸的消息,即使是死後也一直坐在座位上抽泣。
還有一隻鬼——身穿西裝,大腹便便、滿臉通紅,領帶斜搭在肩膀上。我上車之後他始終保持着癱坐而且快要從座位上滑落的姿勢。從他每隔幾分鍾就會跪倒在地嘔吐(當然鬼是吐不出東西,隻是保持着死前動作的慣性)的情況看,死因很可能是飲酒過度導緻的猝死。
所以擁有陰陽眼的人就這點不好。不過到哪裏,都很難獲得真正的甯靜。普通人要是坐進這樣的“空”車廂,可以随便伸懶腰,用公文包霸占旁邊的座位,順帶挖挖鼻孔撓撓腳什麽的,總之可以非常放松。
但是有陰陽眼的人就不一樣了,尤其是我這種偶像包袱很重的人,在鬼面前還是得端着點,免得以後在地獄見了面會尴尬。
就在我坐得端端正正,研究窗外男科醫院廣告畫的時候,地鐵門忽然打開,一個人走了進來。
這就是我說的怪事,我遇到了一個女人。
之所以用怪來形容,是因爲這個女人耀眼得不像這個世界裏的人,嗯,跟我認識的那些凡夫俗子完全不同。
她身着黑色光面短夾克,下身緊身女仔褲,咖色馬丁靴,深棕色針織棉帽。打扮得利落、幹淨,與我這種平淡無趣的人不同,她的人生應該充滿了令人沉醉的顔色。
我第一次對我的人生和衣着打扮産生了不滿,灰頭土臉的我,大概連她夾克上的鉚釘都不如。
她額前的頭發被染成藍色。讓我想起一種蝴蝶,我恰好記得那種蝴蝶的名字,光明女神閃蝶。
沒錯,就如同一隻藍色蝴蝶翩然降臨,悄無聲息地扇動翅膀,飛進一座滿是死寂的枯萎花園,喚醒了一世界的活力與生機。
我癡癡傻傻地看着她走進地鐵,然後向左轉身,右手搭上扶手,腦袋微微右傾,左手塞了塞耳機,向我露出漂亮的頸部曲線以及明顯的顴骨。
她朝我的方向瞟了一眼。
然後下一秒,更奇怪的事情發生了。
她朝我所在的方向開口說道:“你好,我們是不是在哪兒見過?”
我朝左看,左邊的婦人鬼魂依舊沉浸在自己的悲傷當中,對其他事情毫不在意。
又看了右側,流浪漢鬼魂依舊保持着蜷縮的姿勢,臉上寫滿了痛苦和煎熬。
真是奇怪極了?那樣的女生怎麽可能主動開口跟我說話?過去的種種人生經驗告訴我,我一定是弄錯了,我正要開口說:“你在問我嗎?”她卻笑了笑,轉身坐在了我的斜對面。
我隻好把話憋了回去。懷着忐忑不安的心情,我低頭看着自己的鞋尖,猶豫着要怎麽開口。
一個令人洩氣的念頭阻止着我采取進一步的行動——擁有陰陽眼的人都是氣運極弱之人,我不知道将來能不能賺到足夠的錢來支撐起一個家庭,不知道我的不幸将來會不會傳染給她,我更不知道自己有沒有将來。
擁有陰陽眼的人鮮有命長之人,壯年夭折、在貧困潦倒中抑郁而終的例子在我身邊屢見不鮮。
時間在我的猶豫不決中過得飛快,藍發女生起身似乎是要下車。我擡起頭,準備目送她的背影離開。
她卻忽然轉過頭,輕輕揮手對我說道:“我下車了,再見。”
怎麽會有這樣奇怪的事情?這樣的人第一次與我見面,竟然會主動對我說“我下車了,再見。“
這種好事一定用光我這輩子本就所剩不多的氣運。
可那又如何,我覺得挺值。
地鐵啓動,看着藍發女生的身影消失在視野盡頭。我的心情既開心又失落,怎麽形容呢,就好像眼前的“醉死鬼“嘔出彩虹一樣驚喜意外,遺憾的是這彩虹稍縱即逝。
地鐵坐到終點站,我走下車,順着那黑黢黢的地鐵通道看了一眼,默默歎了口氣,轉後打起精神準備繼續自己的生活。
人和人的生活軌迹注定是不同的,爲了每月那可憐的工資,我隻能繼續奔波在鬼宅和墳地之間。
走出地鐵站,搭乘44路公交車,途徑6站車程,我終于到達目的地——化工廠家屬院。
化工廠家屬院即是這個地方的站名,也是這裏唯一的地标性建築。百行市化工廠曾是多少年輕人擠破頭都想擠進去的單位,然而随着老廠破産,年輕人關于化工廠的記憶也隻剩這麽一個公交站名。
我站在荒涼破敗的大院門口,想象着,當初這幾棟樓剛剛建成的時候,新婚的年輕夫婦搬進這裏是多麽明麗鮮亮的景象——鮮紅的喜字、起哄的朋友、熱鬧的人群,青澀的新郎以及略帶羞澀的新娘……提起新娘兩個字,我忽然又想起地鐵上那個藍發女生,不過現在在工作,爲了活命我還是把那些不切實際的念頭抛到一邊的好。
簡而言之,現在這裏隻剩下一棟被破敗的老式樓房。泛灰的紅磚牆面,昏暗樓棟裏快要脫落的牆皮,有出路的年輕人早已想辦法離開這裏,隻剩下獨居老人和這棟老樓被遺忘在這裏。
你能清楚地想象到關于這裏的一切——樓道裏的聲控燈經常損壞,沒人及時維護,所以我不得不小心翼翼經過漆黑的轉角處;樓道裏堆放着不知從何年何月就堆放在此的垃圾,天知道那裏面都有些什麽,也許是印着走失人口畫像的告示,也許是登載某座公寓發生命案的報紙;穿着灰色毛衫的老人悄無聲息地出現在我身後,那腳步之輕甚至會讓我懷疑他是否還活着,也許他現在所做的一切不過是在重複生命最後一天的行程……
四樓走廊盡頭的鐵栅門關閉着,一線燈光照射下來,照亮老式蠟黃木門上的血紅福字。
漆黑陰沉的空氣似乎在這裏變得黏稠起來,隔着木門人都感覺到怨氣的冰冷和黑暗。
但凡氣運尚存的活人都會繞開這裏,稍有靈異預感的人看到這扇門就會拔腿就跑、頭也不回地離開這棟不祥的老樓。然而我不行,能看見鬼、能跟鬼打交道是我唯一擅長的事情,也是我賴以生存的手段。
爲了年底的優秀員工評選(主要是兩萬塊獎金),哪怕裏面有一千隻厲鬼在正在開PARTY,我也會敲開門,然後讓一個個排隊進行登記。
什麽叫敬業?什麽叫專業精神?
就是在窮人眼裏命根本沒有錢值錢。
咚咚咚!
我将手伸進鐵栅欄,敲了敲木門。樓道裏很安靜,隻有頭頂鎢絲燈泡的電流聲,男人的敲門聲即便很輕,卻也能響徹這個樓道,成爲這座老樓中唯一由活物發出的聲響。
咚咚咚!
咚咚咚!!
咚咚咚!!!
然而一連敲了三遍,屋裏還是沒有任何回應。
倘若是個稍有教養的人,連敲三遍,若主人還不開門,不管對方是否真的不在家,都會轉身離開。然而我是那種教養的人嗎?顯然我不是,從決定要争取年底獎金的那一刻起,人類社會的文明成果早已被我抛之腦後。
那可是兩萬塊錢啊!
能買多少香甜可口的葵花籽,原味的、綠茶味的、五香的,有了這筆錢我想嗑什麽口味的就嗑什麽口味的,再也不用去街角那家炒貨店,看炒貨店老闆的心情,吃那些帶哈喇味的散稱貨了。
大白天的,鬼能有什麽事不在家嗎?當然沒有,于是我繼續執着的敲門。
似乎裏面的東西被我執着所打動,頭頂的燈忽然閃爍起來。
身後傳來木門緩緩被打開的聲音。
我轉過身,看到木門開了一條縫。
但是卻看不到任何人影,手掌寬的縫隙裏也沒有任何光亮,黑漆漆的說不清裏面究竟有什麽。
嗯,這大概算是一種主人的邀請吧。
“我進來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