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沐趕緊上前幾步,從她的手中将茶壺接了過來。
這時,張大嘴巴的小蠻回過神來,抛掉手中的鏟子,細步急跑,至李沐面前,深福道:“奴婢拜見陛下。未曾恭迎聖駕,還望陛下治罪。”
李沐沒有理會,隻是定定看着面前側身而坐的女子,感受着她的戰栗,感受着她的顫抖。
長孫明月起身,緩緩轉過身來,面對着李沐。她眼睛清純而恬靜,但李沐依舊能從她眼中殘留着一絲濕潤中,讀出曾經有過的那一抹悸動。
“臣女拜見陛下。”
長孫明月倒退一步,行禮道。
自稱臣女,是因爲長孫明月的縣主爵位還在。
她依舊是臣,不是民。
可誰又能想到,大唐堂堂縣主居然會隐居在這麽一個窮鄉僻壤呢。
李沐看去,她洗去鉛華的臉,較長安時更加清麗,如同雨後的竹林、池塘,幹淨地令人不自禁地想深吸一口氣。
李沐伸手去拉長孫明月地手,但長孫明月再退一步,不經意間地避了開去。
“小蠻,還不向陛下奉茶?”随意地一聲,化解了二人之間的尴尬。
小蠻忙上前,雙手從李沐的手中接過茶壺,開始斟茶。
長孫明月虛引道:“山間野地,沒有什麽貴重之物可奉于陛下,隻是這茶是臣女主仆親自炒制的,還望陛下不嫌棄才好。”
李沐滿腹的話,就這麽被擋了回來。
“你也坐。”悻悻然,李沐坐了下來,拿起杯來掩飾内心的局促。
“謝陛下。”長孫明月在李沐對面坐下。
“朕由新羅返京,路過杭州,順便來看看你。”
順便?就算在一旁侍立的小蠻都忍不住腹诽起來,杭州與越州之間,隔着數百裏地呢。
隻是小蠻不敢說出聲。
長孫明月微笑不語,眼神平靜地如同一汪湖水。
“咳……。這麽年,你過得好嗎?”李沐尬問道,不知道爲什麽,李沐發覺自己總是詞不達意,總是說不出想說的,問不出想問的。
“臣女過得很好,謝陛下關心。”長孫明月的回答有禮有節,令人挑不出一絲錯處,“敢問陛下過得好嗎?”
這絕不是關心,更多的是一種禮節的問候。
長孫明月的平靜,令李沐心中有些不甘、憋屈、甚至是惱怒,他突然有種想暴怒的沖動。
“朕已經大婚。”李沐惡狠狠地盯着長孫明月的眼睛。
“臣女恭喜陛下。”回答依舊是不鹹不淡。
“朕還納了妃。”李沐不介意再加一勺鹽。
“我知道。”語氣依舊平穩。
但李沐能從中體會到一絲不同,因爲長孫明月的自稱,變了。
李沐有些得意,他微翹着嘴角道:“随朕回長安吧。”
簡單、直接,還帶着一絲粗暴,如同李沐的人,也符合李沐的身份。
長孫明月垂下眼睑,伸手取過茶杯,輕輕飲了一口,答非所問地說道:“陛下要不要看看臣女在此開設的課堂?”
李沐心中再生懊惱,沒好氣地道:“那就看看吧。”
站起身來,李沐霸道地一把抓住長孫明月的柔荑,緊緊地握在手中。
然後發覺,這手的肌膚,變得有些兒糙了。
李沐憐惜地看了一眼長孫明月。
長孫明月被李沐握着手的一瞬間,有過一絲掙紮,但很快就平靜了。
她不再抗拒,試問這天下,還有誰能抗拒皇帝?
無法抗拒,那就順其自然吧。
李沐随着她的牽引,慢慢地走向那兩間課堂。
粗鄙而簡陋,卻不失整潔。
石頭和木闆拼搭的課桌,和一個個圓柱形木墩的凳子,構成了這兩個教室。
“有多少學生?”
“之初才三、五個,後來漸增,至今日已有四十七人。”長孫明月輕聲回答道,她有些歉疚起來,“我離開長安時,帶得細軟不多,無法招收更多的學生。”
“沒收受童子學費嗎?”李沐看見過那些就學的孩子,這個年齡,本應該得到免費教學。
但免費教學僅限于官府所設的學堂。
“臣女怎敢壞了陛下的規矩?”長孫明月語氣裏有絲俏皮,一閃而過,馬上她的臉色又回複了平靜,“就算臣女想收,這麽孩子的父母,恐怕也支付不了這麽多錢。”
李沐明白,讀書很貴,就算長孫明月不收酬勞教學,那筆墨紙硯總是要錢的。
而此時的紙和書貴得很,貴到普通人家都無法承受的地步。
“朕早已在江南東道實行免費教育,難道當地官府沒有給予你補助?”
長孫明月微微搖頭。
李沐突然憤怒,“甯純這厮,敢這麽糊弄朕?”
江南東道,是李沐的龍興之地,李沐自認爲江南百姓造就了諸般富裕的生活,可今日李沐發現,這裏的孩子們并沒有象山陰城中的孩子那般,享受着國強民福的待遇。
李沐焉能不怒?
長孫明月道:“陛下錯怪他們了。”
“呃?”
“水至清則無魚。況且,越州土地如此遼闊,官府可以設立一個、兩個,甚至三個五個學堂,又怎麽可能做到無一遺漏呢?”
長孫明月指着遠處東湖的方向道:“湖東南有一處官府設立的學堂,正如陛下所規定的,每個學子能免費就學,甚至還能免費享用一頓午餐。可此地百姓的孩子,要每天趕去七、八十裏外讀書,就需要父母每日接送,耽誤了勞作,多有不便,故百姓甯可不讓孩子讀書。”
李沐沉默了,這種免費的學堂耗費甚多,當初規劃時,都是按每二千戶設立一個學堂這麽定下來的,可沒有人想到這二千戶人,很可能間隔百裏之地,甚至更多。
而往往,學堂都設在城裏或者與城相近之處,一是爲了管理方便,二是爲了減少支出。
這,還真不能責怪地方官府。
李沐道:“那朕就在這,爲你建一個學堂。”
長孫明月搖搖頭道:“大唐三百六十餘州,數千萬百姓,都是陛下子民。陛下可以爲臣女在此多建一個學堂,卻不能在各州各縣都多建一個學堂。如此,又何必呢?”
是啊,何必呢?
李沐再次沉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