子貢作爲孔門弟子中政治成就最高的人,“常相魯衛”,以其豐富的政治經驗和敏銳的政治感覺,一語道破了“千年積毀”現象的本質:“天下之惡皆歸焉”,所有的曾經見過的罪惡和所有的人們能想象到的罪惡,都“歸”于帝辛的頭上。所以“君子惡居下流”,千萬别當失敗者,其結果是極其可悲的。在中國曆史上,亡國之君的下場都極可憐,但象帝辛這樣被肆意抹黑的卻絕無僅有。
宋人羅泌在《桀纣事多失實論》中認爲:“帝辛大造宮殿,建酒林肉池,寵信女色,囚禁賢人,殘害忠實等罪惡,與桀的罪惡如出一轍,凡桀的罪,就是帝辛的罪,桀受不分,這些都是出于模仿。”
翻開《尚書》、《史記》等,桀有的罪惡帝辛都有,而桀沒有的,帝辛亦有。因而,帝辛是夏桀加想象的罪惡的集大成者,亡國是其罪有應得。
但是,親身經曆了家國淪喪、山河破碎的明末大知識分子、抗清義士顧炎武在亡國之後沉思細想,深刻地認識到一個殘酷的現實:一個帝國的衰亡,是各種勢力相互作用的綜合結果,以至于積重難返,非鼎故不足以革新。因此,在研究曆史時,但頗有一些政治家的意味:前人多言殷商亡于“受德之不仁”,“吾殊謂不然”,顧氏如是說。并列舉了自盤庚以降,商王朝貴族離心離德的種種行經,得出一個驚世駭俗的結論:商亡是必然的,帝辛隻是适逢其會,換了任何人,都無法拘救商王朝的命運。在這一點上,帝辛與崇祯帝有驚人的相似之處:比起前幾任帝王,都勤政、英明的多,但都“适逢其會”,做了亡國之君。無怪乎崇祯帝臨死前仰天浩歎“君非亡國之君,臣是亡國之臣。”大廈将傾,獨木難支,家國淪喪,衆叛親離,此恨曷極!故帝辛自*焚,崇祯自缢,英雄末路,無限悲涼。
到了現代,置疑與反駁聲勢愈演愈烈。胡适做了一篇論文《說儒》,指出《詩經·商頃·玄鳥》詩中“武丁孫子,武王靡不勝”,“肇域彼四海,四海來假,來假祁祁”,“殷受命成宣,百祿是荷”,是歌頌商族中的一個偉人,但武丁之後無人有此武功,于是便将之作爲“懸記”而安在了孔夫子的頭上。這一來引起大争論。馮友蘭指出,武丁之後是存在一位武功極盛的君主的,且以考古、甲骨等材料佐證,但未言其姓名。而郭沫若亦着《駁說儒》,予“懸記”以批判。
郭氏指出:這個人就是帝辛。“帝辛對于我們民族發展上的功勞倒是不可淹沒的。商朝末年有一個很宏大的曆史事件,便是經營東南,這幾乎完全爲周以來的史家所抹煞。”在牧野大戰後“,商人被周人壓迫,道路是向着帝乙、帝辛兩代經略出來的東南走。”“更透辟地說一句,中國南部之所以早被文化,我們是應該紀念帝辛的。”因此,“在殷商人心目中一定不會把帝辛看得來和周人所看的那樣。他們就要稱他爲‘武王或武帝’,要紀念他,其實都是說的過去的了。“解放後,郭沫若親臨殷商故地,更是感慨不已:“殷辛之功邁周武,殷辛之惡莫須有。殷辛之名當恢複,殷辛之冤當解除。”并大聲贊揚:“百克東夷身緻殒”,“統一神州肇此人。”“中原文化殷創始,商人鵲巢周鸠居”,徹底爲帝辛翻案并疾呼。
顧颉剛亦做《纣惡七十事發生的次第》,指出帝辛的罪惡在周人的《尚書》中隻有六點,戰國書中增加二十七事,西漢書中增加二十三事,東漢時增加一事,東晉時增加十三事,于是商帝辛就變成自古未有的殘忍暴君。顧氏通過仔細的考證,徹底洗清潑在帝辛身上的污水濁泥,還其本來面目,與郭沫若的論證相表裏,使帝辛做爲一個“武王”的形象重現人們面前。這也使孟子的帝辛有“故家遺俗,流風善政”的說法有了落腳處。
總結
在周人充斥着污蔑、謾罵的曆史記載之外,還有一幅真實的波瀾壯闊的曆史畫卷。
帝乙在位九年而崩,次子辛即位。當此之時,帝祖甲的禮制改革已逐步取得正統地位,嫡長繼承制的王位傳承已取代兄終弟及而成爲主流。因此,微子啓雖然是帝乙的長子,并與帝辛是一母所生,但因爲其母生微子時地位尚低,故微子爲庶出。而其母爲後以後,生辛,故其爲嫡出。此即太史所謂“妻之子”、“妾之子”的同來。帝辛的即位對微子啓的打擊可想而知。且微子啓素有賢名,其朋黨亦頗衆,幾與帝辛成抗衡之勢。故而終帝辛一世,微子一派始終是最堅決的反對派,幽謀詭計,無所不用其極。在帝辛的強力打壓下,铤而走險,通敵賣國,與周人勾搭而奸,不惜一切代價地颠覆帝辛政權。
另一方面,由于祖甲禮制改革而受到打擊,不僅僅是微子。王族中的箕子、比幹亦是禮制改革的堅決反對者。因爲按兄終弟及制,他們都是有機會登上王位的。而拜嫡長繼承制之賜,則徹底斷了念想。這些心懷怨念的王族大臣,在對待禮制改革上,是與微子一派同仇敵忾的。雖然目的未必盡然相同,但制掣肘、削弱、打擊帝辛方面卻是一拍即合。這些王族勳貴與微子一派或分或合,雖不象微子一派通敵賣國,但卻是帝辛實實在在的反對派。帝辛雖名義上是王族的最高代表,實際上在王族得到的支持十分有限。
此外,自盤庚以後,商族貴族離心離德已日漸難制,商帝的祭祠、行政、軍事難以展布,因而至祖甲時,廢貴族公議,形成君主集權,加大王族勢力。但受商代以氏族爲社會基本組織單元的社會現實的影響,貴族的勢力仍是難以抑制的。這些貴族都有自己的基本勢力,商帝亦難以拔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