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是十二校聯盟賽團體賽正式賽的總決賽。
早上七點。終端上的各個新聞機構開始不厭其煩地推送戰力分析前瞻,并羅列出了現在已經離前幾名無緣的學校和預想名單。
維爾克·弗裏德希斯沒有理會閃爍的終端屏幕,隻是望着悉窣作響了一整夜的爐火,久違地感覺到了一種難以名狀的情緒。
因爲這種隐約躁動的情緒,他朦胧地回憶起做出一個判斷的日子。
一個人一生中要做出無數判斷,但其中有一些是貫徹他的一生有效的,因而永遠不會被忘卻。被維爾克·弗裏德希斯回想起的判斷發生在他進入十四年制的神學院課程的第一年的開頭的某個日子。他所在的是優等生的課程,榮耀的權杖和袍子等待着畢業生們擁有它們。
弗裏德希斯在學校裏所學習到的最有益的東西不是饑似渴地被吸收掉的一切知識,而是他在這個環境裏的所見所聞:平民的姓氏遭人忽視,貴族隻要擁有名号便受人擁簇。這是一個努力和才華當然很重要,但是除此以外的東西決定身份的地方。
弗裏德希斯所做出的那個判斷是:他,維爾克·弗裏德希斯,不可能上天國。
更準确地說,這世界上大部分的人都不可能上天國。
即使虔誠、即使努力、即使善良——天國是遙遠而不可感知的,不屬于大多數人。
這個判斷意味着一個貧民區的少年的理想的破碎,和維爾克·弗裏德希斯的形成。
弗裏德希斯認爲自己的這個領悟是正确的,同時他也意識到這原本是不應該被領悟的。
有時候看到真相,人們反而會更加困惑于視野的狹窄和手足的無力。弗裏德希斯在這種無力中,數百遍、數千遍、數萬遍,每夜每夜、無時不刻地反複摩挲打量自己的理想,直到它變得表面光滑明亮,圓潤精緻。
——簡直像一個裝飾品。
理想本來應該是擺在櫥窗裏的裝飾品。
如同蚌貝孕育珍珠,理想由人類在體内形成,起因是對現實的不滿;但一旦理想被孕育成熟,會被驅出體外。說到底人類和理想的結局是毫無幹系的、互相**的個體。埋在泥沙裏掙紮吐息的人隻能是肮髒的。
/父親/啊,您究竟在看這世間嗎?
/父親/啊,我無可行。
聖人的傳說,他已經反複地讀過了,至今也仍然在反刍。因爲把視線從天堂移到人世間,他看到更多的暗潮湧動——
從過去的偉大的教宗的記述裏,他看出來了先知與聖明以外的東西。那是一個政客,策劃、操縱、密謀、挑唆、籠絡人心,無所不爲而無所不能。
從問候與笑容裏,他看出來了友善與美好以外的東西。人心的渴望、嫉妒憎恨慕欲求别離苦痛,輔佐以言語行動的船棹,哄哄吵吵嚷嚷鬧鬧源源不絕。
而他頓悟了。他不再像以前的自己那樣用柔軟的疼痛包裹尖銳的沙礫,搖身一變成了熟知水深晴岚的老道的漁人。暗潮盡管湧動,他在世波上航向。
他漸漸地爲人所追捧。
他的名字開始爲人所知了。
一種撕裂原本的自己的痛徹、愧疚、悲壯——
與快樂。
它們同時誕生了維爾克·弗裏德希斯。
既虔誠又虛僞,既高潔又肮髒,既明悟又愚蠢,既清廉又貪婪的,永不可去天國也不向地獄前進的——
“人”。
維爾克·弗裏德希斯,是最爲人類的人類。
原來人類不是一個确切的存在,而是一種狀态。永遠感覺到自身在無限地下墜的那種狀态。倒也不是說終點是會墜到哪裏去,隻是無止境地墜落下去。
……隻…………救…………。
維爾克·弗裏德希斯的思維頓住了。
他想辦法把剛剛模糊不清地掠過自己的大腦的句子整理清楚,拉了出來。
隻有一次,他曾經得到過救贖。
随即他感覺到有點可笑。
“救贖”這個詞不應當用在他的身上,因爲他是正常的、标準的、完美的“人類”。
這樣的思維怎麽會掠過他的大腦呢?
時間到了。仿佛爲了擺脫這種思緒,他站了起來,感覺到一陣輕微的眩暈。這固然有一夜的勞困的原因,而更重要的原因卻在他的腦部,在他的身體裏。
他老了。
當年他所嫉妒的老弗拉維奧因爲憑依新教宗而下場落魄,如今自己的身邊已經沒有了幾個同輩的競争者。
現在他又一次老了,而且在加速衰老。沒有了異能,沒有了萊森德爾,他的身體從内層開始剝落腐爛,散發出無力抵抗的惡臭。
/父親/啊。我無可行。
他感到悲壯和沉痛,并且爲這種感情而陶醉。
“主教——”
他擡起頭,看見約瑟夫·弗拉維奧站在他的面前。
落魄者熱聽聞更加落魄的同行者的往事,教宗非常欣悅地願意接見這個約瑟夫·弗拉維奧。
“你準備好了嗎,我的孩子?”
弗裏德希斯問。
“是……是的。”
約瑟夫說。
“你在緊張麽?”主教問。
約瑟夫羞愧地點了點頭。
“‘從此開始将是你的旅途,彌賽亞’。”弗裏德希斯微微一笑,念出這個句子,約瑟夫自然地接了下去。
“‘若有災禍、饑馑、罪人、戰争、貧窮、惡蟲,你不可畏葸不前’。”
他這樣流暢地說出來,忽然感覺恐懼都消失了。而這節勸誡,還剩下最後一句。
“‘……因爲……你是爲了……世人的慈所行走的……’”
他這樣說出來,感覺到眼眶有一點濕潤,但還是忍住了這種沖動。
主教将雙手搭在了他的肩膀上,有力地、沉穩地凝視着他。
“你可以做得到。”他說,“你可以的。”
約瑟夫用力地點了點頭——但突然又躊躇地問了一句,“我能幫助到您的吧。您會記住我麽?”
弗裏德希斯屈膝與他平視,眼眸裏閃爍着包容和堅毅的光芒。
“當然了。”
**
上午十點整,新都文明之星亞特蘭蒂斯體育館。
十二校聯盟賽的所有選手已經到場位了。弗裏德希斯坐在評審席上,接到下屬彙報一切順利的消息。
第三場比賽中每個隊伍各有一個随機被标注好的“核心選手”,一旦核心選手被攻擊出賽,整個隊伍會直接被迫退出比賽。這是一場最能拖時長的生存賽,直到最後隻剩下一個隊伍爲止,比賽不會終結。
今天一切都是按照計劃來的。比賽開始之後,陸離一定會成爲“核心選手”,并且因爲負傷而在主動出擊和被隊友保護之間産生一定的矛盾——他們隊伍裏的烏瑪·帕克會成功地扮演一個瀕臨對狂妄的後輩的忍耐極限而發火的“隊長”。
唯有一件事情,弗裏德希斯沒有料到。
那是陸離把萊森德爾帶來了現場。
披着鬥篷不良于行的少年依偎在她的懷裏的景象吸引了全場的注意。顯然,衆人都知道了那個故事。也因爲這個,弗裏德希斯感覺到了周圍的人忍不住看了看自己。
那隻是平常的好奇,而不是懷疑。他很快地分辨了出來。
可是陸離爲什麽把萊森德爾帶來了這裏?難道萊森德爾并沒有向她指認被污蔑的那個人是他嗎?弗裏德希斯感覺到了一種莫名的欣慰——這真是世界上最爲單純的人了。
陸離也沒有特别在意這邊的樣子,看來這很有可能隻是偶然。但即便這不是偶然,弗裏德希斯也已然不能再退了。他隻有這一次機會,或是絕地反擊,或是墜入深淵,看這一次了。
選手即位。
比賽倒計時開始。
**
上午十點二十七分。
約瑟夫·弗拉維奧在飛往教宗所在的副星專機裏遇到了一個人。
這輛飛行器按理說除了他以外不應當還有别人的,但那個人确實在機艙内等着他。
那是個僧人。
他背着一把黑色的傘,穿着黑色整潔肅靜的僧袍,安安靜靜地、閑寂地站在那兒,好像日光透過窗棱打出來影子一樣,清靜自然地,悄無聲息地。
“你是什麽人?”
約瑟夫警惕起來,擺好速成了沒幾天的訓練中學到的空架勢,有一點底氣不足。但他知道自己有着必要達成的使命,所以隻是底氣不足,倒也不覺得可怕,隻感覺到對僧人的憎惡,和一定要達成目的的決心。
僧人說,“我是等你的人。”
“不要繞圈子,和尚,我在問你的名字。你受哪家寺院的指示來的?”
僧人說:“我沒有名字,也并非和尚。我被人稱呼的名字是我記得的唯一的身份,自然也隻能以這個身份自居。”
僧人說着,從袖裏滑出來一柄匕首。
“答案本身并不存在。況且即使存在,也毫無意義了。”
匕首與他的形象不太符合,是一把格外華麗的匕首:刀柄镂金鑲嵌寶石,飛塑的線條模拟出凝固的風一樣華美的形狀。刀身銀亮,還有額外的粒子光刃槽。
他執起匕首,像捧起因爲露水而低垂的花枝一樣帶着娴雅的詩意。
他的目光冰冷而平靜,好像潮濕堅硬的黑色礁石。
他說,“好在我沒有等太久。”
在來不及反應的瞬間裏他動了起來,又霎時間靜止。僧袍飛起的衣角緩慢地墜落舒展下來。
——這樣的瞬間裏,約瑟夫倒下了。
血液靜寂地從傷口裏流淌出來。
有個人笑着說,“你這樣殺了一個‘彌賽亞’。”
僧人安靜地凝視着刀尖上的血液聚合、滴落,将匕首收起來,并不理會這句話,隻是欲要解下背着的那把傘。
原來這原本應該空無一人的飛行器裏竟然有兩個人在等待着,隻不過一個人是爲了殺人的,另一個人隻是爲了來聊天的。
來聊天的這個人說,“你呀,最澄。你既然都不曾能夠上他,爲什麽會陸離呢?”
最澄說:“我不她。”
“但你的确動了情。”
“隻是……偶然而已。”
僧人這麽說着,感覺到了因爲低限度地違背契約帶來的後遺症。
已經必須要殺了她了。
想到這裏,他竟然微微地笑了一下。
“再見。”
他說。
僧人拿起傘,走了出去。
另一個人笑了一笑,歎氣道:“你竟然道别了。難得難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