汲黯臉上笑意璀璨,“賢弟,大哥近日新聽了一出好戲,你可要相陪聽聽?”
彼時,趙杏心裏正苦惱着昨夜私訪汲府一事隻怕劉去已知,還不知要編排什麽理由搪塞過去,偏又撞上汲黯這一臉熱情相約……
她還敢再與他親密?連忙幹幹一笑,“不了不了,小弟謝謝大哥好意,我看還是改日吧,小弟今日有要事在身。”
汲黯長長”哦“了一聲,笑得意味深長,”這賢弟的要事可真多,而且每每都正好趕上我邀約你的時候。“
趙杏一看四周,果見許多大臣都已經朝這邊看過來,隻好實話實說,“大哥,我昨晚才到的你府上,隻怕太師那裏也是知道了的,今兒若……大哥,你就當行行好,改天我……”
“好,你欠下我三回飯局。”
“是、是、是。”
對于汲黯,趙杏既有忌憚,又有歉意,畢竟汲黯确實曾送過幾回人情與她:帝聘前照顧她飯食一回;審訊公堂上讓她一回;那日·她在街頭被魏利散那禽獸追殺時出手護她一回。她心道:日後還是要回禮的,連忙作了一揖,道:“一定。”
汲黯微微一笑,突然伸手握住她鬓邊絲。
趙杏想起張曼倩的話,心知這人已經知曉了她女兒家的身份,有心作弄她,但還是着實吓得夠嗆。
她這副模樣惹得汲黯大笑。
“改天必請大哥。”趙杏窘極,匆匆丢了一句,飛也似的跑了。
汲黯知她這次是在敷衍他,但見她如同老鼠見了貓般的舉措,又不由得心情大好。
另一邊,趙杏連忙截下蔔世仁。張曼倩向來不是多事之人,見此與衛青先行告辭離開。
“不知張大人找本官有何事?”蔔世仁面色有些古怪。
趙杏猜他肯定誤會了她,以爲她是來尋他晦氣的,畢竟這貨曾在自己帝聘前狠狠賞過她闆子,便連忙笑道:“大人說笑了,如今太師爲帝代政,希望做些有利天下萬民之事,我們這些做臣子的自當緊随其後,随時待命。如今,安世忝爲京畿廷尉,正是奉了太師之命,打算去大理監查些案宗,看看可有什麽沉冤要昭,不知大人可否行個方便?”
蔔世仁聞此,臉色明顯和緩,“張廷尉客氣了,分内之事,本官自當派人協助大人。”
趙杏心下暗笑:好吧,天地良心,這事實際上和劉去半毛錢關系也沒有,她不過趁機狐假虎威罷了。之前,她還曾擔心要如何借口才能入大理監查陽成家案宗而不被人懷疑,如今想來,這劉去給的官位正好可以方便她行事。至少,白吟霜案後,在大多數人看來,她俨然已成了劉去的左膀右臂,甚至心腹之臣。
蔔世仁有些忌憚她,雖然目前她也不清楚蔔世仁到底是哪一派的,但劉去這個代政之人的面子總還是要給的。
待到大理監,蔔世仁親自将案宗調出來了交給她。
趙杏故意多要了很多,說是要查漏查遺,實際上是爲了掩人耳目。
這當口,隻怕劉去他們也已經知道了她“蘇小姐”的身份——而這些卷宗中,既包括最近陽成家、郭雲義和香妃等案,也同樣有杜陵蘇家一案。
如此,張曼倩爲她制造的新身份,倒爲她辦事提供了不少方便。現下,即便劉去知曉了她來大理監查案宗一事,也隻會以爲她是在查蘇家一案,同時,劉派的人也會忖度她查其餘諸案隻不過是爲了掩飾蘇家一案。雖然實際上,事實正好相反,她是以蘇家案來掩飾她陽成家的案子。
各類案宗交錯複雜,幸而這些資料到底也是類别分明,被人整理的有條不紊,蔔世仁将這些給她找出來便離開了。
幽閉陰晦的案宗室内,光線昏沉,趙杏警惕地一掃左右,将門關上。
昏暗之中,燭光幽幽,趙杏的手止不住顫抖起來。她死死盯着手中案宗,耳邊盡是自己沉重的呼吸聲,一時,汗如雨下,怎麽都不敢開卷翻閱。
離真相便隻有一步了,她到底……在害怕什麽?
父母、兄長和明月的模樣在腦中反複湧現,半空中卻又有一雙眼睛淡淡地看着她,這雙眼時而倨傲清冷,時而含笑慵懶……五年前的來福,五年後的劉去……
她大驚,一口咬到唇上,劇痛之下猛然清醒過來,一手将案宗打開。
一段字句頓時躍入眼中——
查大漢前京畿廷尉陽成助爲衡山王舊黨餘孽,與其妻、一子一女獲絞死刑。刑後曝屍縣城樓三天,以儆效尤。
執行人:公孫弘。
前京畿廷尉?她爹爹以前竟是朝官?而且,和她官職相同!
公孫弘就是現在的左馮翎了。
震撼之下,趙杏的喉嚨出一聲悶響,她咬緊牙,視線緩緩移下。
落的是……廣川繆王!
也就是說,是劉去的先父劉齊批下的案子。
不是劉去,不是劉去!
她緊緊盯着那幾個字,心裏一松,竟頹然跌坐到地上。
良久,她将案宗放回去,又将十多年前蘇家案的卷子抽出來,微微用力,做出數道握痕,方才放回原處。
一名男子從案宗室後緩緩走出,看着前方的身影,直至其完全消失。
這人面如冠玉,通身溫雅斐然,正是乙字地冠大鴻胪張曼倩。
他比趙杏早盞茶工夫過來。
當時,案宗室的兩名看守小吏現有人過來,正想循例問話,現卻是大鴻胪張大人。這位大鴻胪有意和他們大人結交,幾天前便來過,他似乎對大理監十分有興趣,蔔大人見狀便帶他逛了一圈。二人一改盤問的架勢,恭恭敬敬地問道:“張大人,可是有事找我們大人?”
張曼倩道:“哦,我就過來找點資料,已和你們蔔大人知會過。”
小吏二話不說,讓他進去了。
天知道,張曼倩根本沒有知會過蔔世仁。他和蔔世仁結交就是爲今天的事做準備,讓小吏以爲他已經得到蔔世仁的允許。
靡靡燈火下,張曼倩迅查看着,未幾,将一份檔案抽出,放進袖中,又從懷中拿出另一份案宗放回原處。
做完這一切,他熄了燈火,走出案宗室。
幾乎沒有人能僞造出這麽一份完美得看不出破綻的假檔案,但熟知大漢公文、手段非常的三朝老臣石慶可以。
看着趙杏離開,他返身進内,将方才那份偷龍轉鳳的檔案再次換了過來。
這正是趙杏片刻前查閱過的檔案——陽成家的案宗。
當然,趙杏不知道,她看的是假檔案。
其實,假檔案和真檔案沒什麽兩樣,不同的隻是……末尾署名。
真檔案的署名是廣川惠王。
廣川惠王即是劉去。
他知道,她一定會想辦法過來大理監查陽成家案子的案宗,所以早讓石慶做了準備。他希望她能夠死心,她的仇人已經死了,他希望她能盡快認清事實,遠離長安。這是他替她做的最後一件事。
從此,再不相欠。
兩名小吏看他走出來,利索地打招呼,卻聽得這位張大鴻胪輕聲道:“兩位差大哥,抱歉了,本官方才和兩位開了個玩笑,事實上,你們蔔大人并不知道我過來。”
兩名小吏本還想向蔔世仁邀功,說今日好生招待過張大鴻胪,聞言登時面面相觑。
誰知道這張大鴻胪進去幹了什麽?說什麽也不能自打嘴巴,将這事報與蔔大人,否則,他們可犯了渎職大罪,可被革職查辦!
張曼倩緩緩步出大理監,目中清明。他很清楚,這事就此終了,不會有人傻到将事情告訴蔔世仁。
有句話叫螳螂捕蟬。
趙杏不知道案宗室後有個張曼倩,也不知道大理監對街的巷中還有兩名錦袍男子在暗中監察。
晌午的陽光将劉據的身影勾勒出來。這位爺臉色并不好,“派去杜陵查探的探子有消息送回來,說她是二十年前蘇家的遺孤。師父說她一定會來大理監查看當年蘇家案子的呈堂記錄,她果然來了。”
“我和二弟一樣欣賞這姑娘的才華,并不想做絕。夏侯蓉爲人驕橫,沒什麽可說的,但若嫣、阿陶、昧初這些女子,哪個不是萬裏挑一?二弟并非非要她不可。她不肯對二弟坦誠交心也就罷了,但凡她對二弟有任何威脅,我隻能将她回原地了。”
說這話的自是戴王劉文。
劉據想起什麽,突然咧嘴,笑意狡詐,“你方才在張安世面前說起昧初是故意的吧?”
見劉文點頭,劉據目中閃過一絲不以爲然,“師伯,我可不會這般心慈手軟。師父說,她身上還有秘密。你們愛才,小爺可不愛。隻要讓我知道,除去蘇家那死人的案子,她還有其餘想法……”他毫不掩飾眼中殺意。
傍晚,未央宮中。
劉去在宣德殿裏批閱奏章。
門外内侍恭聲禀報:“太師,陶姑娘求見。”
劉去擱下筆,“請姑娘進來。”
很快,女子進來下拜,“卿兒見過太師。本來,若非傳喚,奴婢不該到此。冒昧求見,太師恕罪。”
劉去微微一笑,示意她坐下,“不該來你也來了,有什麽事就說吧,本王不怪你。”
以前,他從不會開這些玩笑,他變了,變得越讓人無法掌握。
陶望卿有些出神,直至劉去屈指輕輕敲了敲桌面提醒她的失态。
她沒有就座,躬身又福了一福,輕聲道:“聽說太師三日後将啓程臨淮郡視察皇陵施工進展,卿兒請求随往。”
劉去聲音微冷,“卿兒,本王此次去并非遊玩。”
“奴婢知道,”陶望卿苦笑,“隻是,奴婢實在惶恐在宮中擔驚受怕的日子……”
“本王已下過旨,誰都不敢動你。蓉妃也不會再去找你,你且寬心。”
“若這人是皇後呢?”
“她不會。”劉去說着,突然想起什麽,歎了口氣,“倒是本王疏忽了,若她讓若嫣來當這個醜人,倒是棘手。”
陶望卿一驚,半晌方道:“太師倒明白女子的心态。”
“也不是明白。隻是這世間權力頂峰,爾虞我詐,借刀殺人,大抵如是。你回去準備一下,随本王出行吧。”
陶望卿大喜,拜謝。
她是隐忍之人,隻是此刻被久違的喜悅攪動了心扉,又見金色夕陽映入窗内,鎏金之輝古拙甯緻,因是守喪期間,劉去身穿一身白色便服,前襟僅繡了梅竹簡圖,雙手交握疊放于桌上,反顯得越風流雅緻,可眸中又分明透着一股霸氣,剛柔之間,一時竟讓人不敢仰望,不由得癡了,心中翻來覆去竟都是一個想法:爲何如今伴在這人身邊的不是她?
雖苦苦壓抑,卻終究再也按捺不住,将那問題問了出來,“太師當初接卿兒進宮是不是因爲阿嬌姐姐?”
雖是問了,卻害怕聽到答案。
劉去微微變了臉色,良久,方淡淡道:“本王知道,你和阿嬌姐妹情深,阿嬌死後,爲免觸景生情,你父親将你送到民間私塾求學,一去經年。可你終究回來了。雖說你和右扶風定了親,可義母終究不放心,遂下旨宣你進宮,囑咐你與右扶風盡早成婚。”
“皇後不喜阿嬌姐姐,也不喜卿兒,隻怕卿兒此番回來會引起太師的想法。”陶望卿說到此處,兩頰微紅。
劉去想起阿嬌,聲音也不複方才的冷淡,“你進宮那天,蓉妃病了,本王去看她。這病來得巧,本王焉能不知其中蹊跷?義母其實也知道攔本王不住,不過是借此提醒本王不要去看你,但本王還是過去了。本王想看看你,看看阿嬌的妹子如今可已長大成人,過得可好?”
陶望卿眼眶一熱,卻倔強得一聲不吭,緊緊凝着眼前年輕的劉去。
“便是這一瞧,就瞧出禍事來。本王那天失态了,将茶杯摔了個粉碎。你幼年和阿嬌不過有四五分相像,如今卻出落成七八分的模樣。”
“你又婉拒了皇後,不願将婚期提前。那一刻,本王便知道,必須要将你接進宮來,否則,皇後未必會放過你。宮外有太多可乘之機,隻有将你放在本王眼皮底下,本王才放心。”
陶望卿喃喃道:“你将我接進來,原來是這緣故。”
“嗯,搞砸了你和右扶風的婚事,本王也歉疚。一直沒有告訴你原因,是不希望你活在被謀害的恐懼中,隻是你既然問起,本王便索性一并與你說了。”
“不必害怕,除非本王死了,否則誰也不能動你。”
劉去起來,拍拍她的肩膀。
這是一個男人的承諾,何況,他是個能力卓絕的男人。
陶望卿心下怦怦直跳,所有憂戚、荒涼似乎都在這一刻被他撫了去。他此刻,是這個天底下對她而言最尊貴的男人。
“謝謝你,姐夫。”她故意說道,眼角蕩起一絲妩媚,接着更踮腳吻住了他。
劉去一怔。
他從未在平日清冷的她身上見過如此媚态。
陶望卿一觸即退。
男人溫熱、柔軟的雙唇讓她心悸不已,她趕緊開門跑了出去。
一路上,她腳步匆匆,唇角卻不由得淺淺翹起:劉去這下也是要亂了吧?
劉去的确有些震撼,實有些料想不到。他拿起茶盅,卻遲遲沒有漱口,不得不承認方才一瞬,他心中一動,因爲那雙和阿嬌十足相像的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