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晨,袁一背着畫包擰着折椅又去了那個院子。
院裏院外兩道門都緊閉着,袁一在周圍選了塊景,勾出張速寫來。
太陽漸漸高起,有門開的聲音。
袁一一抖擻,探頭去看。
那個男人微微弓着腰,低着頭慢悠悠的走了出來,還是那身寬垮的褂子,額前的頭發蓋住眉眼,隻能看到下半張臉色蒼白,寒意瘆人,看上去無精打采,整個人丢了魂似的…
“嗨。”她熱情的打招呼,
男人看了她一眼,一聲不吭,又低下眼去,繼續往外走,他步子大,走的卻慢,形影看上去有些單薄,快要被風吹倒了一樣。
袁一跟在後頭,“我今天還能在這嗎?”
他沒有回答。
“我昨天的畫沒畫完。”
還是一點反應都沒有。
她停住腳,“屋主。”
幾秒,低沉的聲音,近乎嘶啞,“随你。”
“你去哪?”
他又不回答了。
“你不在我不好進去,我就在門口等你。”
他低着頭,慢悠悠的走了。
袁一皺起眉頭,怎麽看上去病殃殃的?
她望着那道有些脆弱的背影,突然心裏一澀,有股說不上來的感覺。
…
齊淇路過一家青旅,看上去挺文藝,上面是住房,下面可以喝咖啡,賣一些手工藝術品。
木架上擺置了很多有意思的小玩意,形象誇張、抽象的小雕塑,蓮、象、鳥、人、魚…
齊淇看到了一個黑檀小鹿,全黑色,外表不算光亮,但做工精緻,線條流暢,形态高傲優雅,桀骜不馴,她一眼就相中了,去付錢的時候,櫃台裏一個二十來歲的小姑娘驚訝的跟她打招呼,“老齊!”
齊淇一怔。
阿鳳穿着一身綠裙子,外頭套了件亞白色開衫,齊肩中發,戴了兩圓球銀耳釘,笑眯眯的看着她,“老齊,怎麽來了不提前跟我說一聲,好多年沒見更漂亮了啊。”
齊淇尴尬的笑了笑,“不好意思,請問你是?”
阿鳳懵了,齊淇趕緊說,“我生了病,失去了幾年記憶,好多東西不記得了。”
“不會吧,還真有這麽狗血的事。”
“……”
就這樣,她們聊到很晚,還一起吃了頓午飯。
*
下午,别了阿鳳,齊淇繞了整個査濟村一圈,指點了幾個學生的畫,和肖靜閑聊了兩句,走累了,坐在一個小亭裏休息,她摘下帽子,放在長椅旁,潺潺的流水,挲挲的葉聲,溫和的陽光,惬意極了。
遠處走來一個老漢,弓腰駝背,雙手背在身後,緩步走來,頗有老領導的姿态,他走進小亭子,也坐了下來,這麽近的距離,才發現此人胡須滿腮,衣衫褴褛,表情陰郁,說他是個放蕩不羁的藝術家吧,氣場上總感覺缺了點。
正打量着,老漢突然看向她,伸出兩根手指,放在嘴前,對着齊淇來回做這個動作,齊淇問:“什麽意思?”
老漢拍了拍口袋,又伸出兩根手指放在嘴邊。
“你要煙?”
老漢沒有點頭,依舊重複那一動作,突然笑了,黝黑的皮膚上蔓延開一條又一條深紋。
齊淇擺了擺手,“我沒有煙。”
老漢手一揮,拍了下大腿,不再動作,散漫的笑了笑,垂下頭去。
齊淇有些奇怪,她睨了他兩眼,他的背駝的很厲害,後頭鼓着圓滿滿的一塊,短短的白發看上去很硬,他的雙手又黑又大又粗糙,放在兩個膝蓋上,褲子破了洞,縫縫補補好幾塊,鞋頭上也沾了泥,泥巴幹了。
齊淇看着他的側影,突然就想起了奶奶,心裏一陣難過。
她拿上遮陽帽,站了起來,跟他說,“你在這等等我。”
語落,她跑出了亭子,跑遠了還不忘回頭喊,“你不要走呀。”
齊淇找到了最近的一個小賣鋪,想了兩盒煙,再跑回小亭子的時候,老漢已經走了,她握着兩包煙,聳了下肩,氣喘籲籲的,“就不能再等等嘛。”
後來,她再也沒見到他。
*
老漢抽多了,頭有點暈。
陸成又遞了根煙過去,老漢擺了擺手,不要了。
陸成懂了,收回煙,自己點上,老漢聞到煙味,又想抽,動作示意再來一根,陸成笑了笑,抽出根煙遞給他。
偏僻的小屋,檐下有風南來,吹滅火苗,陸成用手護住機火,幫老漢點着了煙,老漢一吸一吐,一團無形的煙霧竄了出來。
兩個男人就這麽并肩坐着,一語不發,卻像是相識多年的老友。
腳前沉墜着灰燼,有的被風卷走,有的浸在水窪裏,屋檐落下一滴雨,“啪”,濺起無數小水珠,天空變的晃蕩起來。
倏爾,又漸漸平靜。
“她不是不想給你煙,隻是她忘記了。”陸成抖了抖煙灰,“忘記了你,忘記了這個小鎮,連自己會抽煙都忘記了。”
老漢眼睛盯着樹下的一塊陰潮的石頭,鋪滿了青綠色的苔藓,有螞蟻從上路過。
他的眼皮也不動一下,夾着煙的手一起一落,他沒有說話,當然了,他精神上有些問題,而且,他是個啞巴。
“你不要怪她。”
稍許,老漢使勁的咳了一聲。
末了,世界安靜了,又隻剩下煙草燃燒的聲音。
也不知道,他是聽懂了,還是沒聽懂。
…
四年前。
山裏天氣涼,早晨山間一層又一層的霧,久久不散,這幾日寫生的學生又見多,隻是天公不作美,沒有明媚陽光,沒有藍天白雲,沒有鳥語花香,隻有蒼白到半無生氣的天空,時而鋪天蓋地的烏雲,以及,那淅淅瀝瀝的小雨和吹在身上不怎麽舒服的風。
下午三點多,天仍舊陰的厲害,齊淇抱着畫夾坐在河堤畫畫,不到十五米處,有一顆芭蕉樹,黃綠色大扇似的葉子,葉檐泛了黃,在平靜的初秋裏,靜靜的垂落。
齊淇正勾着芭蕉葉,突覺額間清涼,仰臉,幾滴水珠落到臉上。
下雨了。
她垂眸,捋了把頭發,猛地合上速寫本。
“鬼天氣。”
轟隆隆——
一聲長雷。
畫紙掉了下來。
“媽的。”
她心裏燥啊,一腳踢翻了折椅。
轟隆隆——
“……”
齊淇沒能趕回去,剛走兩步,雨更大了,雨滴啪啪啪落在地上,一大灘一大灘。
來的還真是快喔。
齊淇跑到芭蕉樹後的屋檐下躲雨,她放下折椅和畫夾,抹掉額頭的雨水,四下看了幾眼,古舊的大門,春聯變了色,不均勻的駁落,門上是獅頭圓鎖,鼻子上各吊着兩個大環,用銀白色的鎖鎖住了,這一古一今的,真是不應景。
她透過門縫看了眼院裏的景緻。
挺大的院子,就是有些破落,雜草叢生,蛛網遍布。
她坐到台階上,摸出根煙來抽,半根下去,閑來無聊,掏出張紙,唰唰的開始勾畫。
還是這棵芭蕉樹。
垂眸,擡眼,垂眸,擡眼。
垂眸,
擡眼。
一個男人沖進視線裏。
拿着鉛筆的手停了下來,她眯着眼,看着雨裏向自己跑來的男子,緩緩吐出口煙。
呦,攝影師呢。
“hi”
“hi”
陸成見她低頭認真畫畫,欲言又止。
他站在芭蕉樹下,捋了把頭發,被雨水打濕的頭發滴着水,一縷縷的,又黑又亮,發梢滴着水,落在臉上,滑進衣領,好清涼。
他一擡胳膊,又揩了把臉上的雨水。
兩個人都沉默着,陸成低着頭擦拭鏡身,很認真。
齊淇一手夾着煙,另一手鉛筆飛快的勾勒,8b鉛筆在素描紙上嚓嚓的聲音,配着雨聲,很悅耳。
兩人各自做着自己的事,一語不發。
轟隆隆——
又是一聲長雷。
齊淇抖了抖煙灰,瞥了眼男人。
“你不怕被雷打着?”
陸成聞聲,回過頭看了她一眼,“會麽?”
她肩一聳,“天知道。”
他輕笑,走到屋檐下,筆直的站着。
齊淇摁了煙,用紙巾包住煙蒂塞進兜裏,又摸出一根煙來,她看了眼磅礴的大雨,絲毫沒有要停下的意思,長歎口氣,伸手護住火苗,點着了煙。
突然想起了那首歌,
“一場雨,把我困在這裏…”
陸成站了會,到台階另一頭坐下。
齊淇吐了口煙,看着他的相機,“你是攝影師?”
陸成側臉,看了眼她的畫,看了眼她的臉,“你是畫家?”
“你還沒回答我的問題。”齊淇漫不經心的笑了笑。
陸成淡淡的看着眼前抽煙的女人,一身黑衣,身材高挑,素面朝天,看上去有些散漫而冷漠,氣質拿人。
他擡起相機,咔—
飄渺的,輕娆的煙霧,飄在她和鏡頭間,她微揚着下巴,身後是粗糙古舊的木門,他看着那張照片,勾了下嘴角,有種意外的美。
“我是攝影師。”
齊淇倒是大方,唇角微揚着,斜眼睨他,“攝影師就可以亂拍人?”
“記錄下一切美好。”
“你都是這麽勾搭人的?”她嗤笑一聲,抖抖煙灰。
“别這麽直白。”陸成看着她的畫,“你不也把我畫了進去。”
“是你擋了我的景。”
“畫的不錯,尤其是我。”
她目光輕飄飄的看他,眉梢上揚,唇角像是帶笑,“我是老師,也是服裝設計師。”
“帶學生寫生?”
“嗯”
他的目光落到她身旁的煙盒,煙盒上兩個清秀的字。
嬌子。
齊淇懶散的看着他,她的聲音也輕飄飄的,像嘴間流出的煙一樣,“抽麽?”
“可以嗎?”
她摸出煙盒,發現已經空了,她杵了一秒,把手裏的煙遞給他。
陸成看着她伸過來的手,白白的,細細的,兩指間夾着半根煙,格外熟稔,他接過煙抽了口又還給齊淇,齊淇接了過來,深吸一口,看着注視着自己的男人,調笑道:“覺得我輕浮?”
“沒有。”他淡淡的笑。
齊淇挑眉,看着快要燃盡的煙,“好東西是要分享的。”
“貴姓?”
“齊。”
“陸成,陸地陸,成親成。”
“齊淇,齊眉齊,淇水淇。”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