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彼此的夢中醒來,觐見真正的千夢之源,最原始的巨神的無思想的頭顱之海,在沸騰的腦漿中翻攪,用自己對世界的理解與願力從無形中攫取有形,以此将自己與根源之夢融合,在非想與非非想的暧昧中超越時空地永存。
莊少卿高踞于一塊冰山之上,曾經的“騎士”,“魔法師”,“混沌之眼”,“救贖者”,在源點的風暴洗禮之後,隻剩下了一點最純粹的精魂。可稱爲“因果”,又可稱爲“邏輯”,時空結構中的最精巧一環。他伫立在這塊理性的冰山之上,等待着真正的敵人出現。
“三賢者。”他說,“可能是源點中所能誕生出的最可怕的東西。”
黑發少女伊麗莎白平靜地出現在他身後。
“你是一切行動,一切因與一切果的見證人。我則是平行宇宙的操控者,我們二人的力量相加,足以逆轉這片海洋,将時态與空間撕裂。三賢者又有何等偉力,能夠将混沌之神擊敗?”
“他們是‘等價’、‘交換’與‘否定’。”莊少卿淡然道,“我曾經與‘否定’的伊壁鸠魯相交多年,所以能夠認識到他們的可怕。單單一個或許無法與我比肩,然而三賢者……哲人國的三位大執政官聯手的時候,就是無懈可擊的邏輯回路。”
莊少卿伸出自己的手,血肉幾乎完全剝落,隻剩下透明澄澈的骨骼。這是之前潛入深海時收到的禮物。高密度的信息流将他的血肉從核心上剝離,掠走他的大量理性。難以想象這些海獸是如何不受信息流的傷害……不,“獸”型代表已經無法觸碰自己能力之外的領域,代表定型,代表已經“完成”的理。
而“人”型則是依然擁有可塑性的象征,隻有作爲“人”,具備這種識别标志的心智才能夠以承受更大壓力的代價,進一步拓展自己的領域。這些舊神們的海獸是由已經探索完畢的真理編織成的源點居民,它們就是真理的具現,所以不會受到信息的重壓。
“他們來了。”
莊少卿注意到了海洋彼端的異神。
在成爲新一任“因果”的時候,莊少卿已經看見了自己前生後世,千百萬次輪轉的一切因緣。他卓絕的智識引領他看見真相,以及真相之下的真理。然而這份真理與他本人的心願極度背離,這也導緻了他在心髒處存在一處破綻。他用自己領先于全世界的知識搶先一步取得了佛陀的遺産,卻在這份開悟之光下飽受煎熬。
在天傾之後,混沌之眼第一時間前往早就被他嚴密監視的地點,獲取了佛陀薩姆的衣缽,覺悟者的智慧。然而他是執迷者,執着者,注定在六道輪回中承擔百八煩惱的人間之王,而非淨土的無垢天人。七苦八難是他覺悟與力量的源頭,是他賴以登臨天之頂點的推動力。剝離人世間的種種煩惱,莊少卿就隻剩下一個空虛的力量軀殼。
與其說是執因果者,莊少卿不如說是執煩惱者,人世間的生老病死,愛别離怨憎會求不得。這些不幸讓他得以發下大願,要讓世上萬生萬靈個個成佛作祖,超脫此世一切苦難。他與避世無爲的佛陀有不可彌合的理念差别,這讓他不可能全盤承受佛陀的道統,而是在這基礎上再造乾坤……字面意義上的再造乾坤。
莊少卿等待着那對雙胞胎的再度降臨。
直到他成爲神魔之後,才能夠窺見那一個世界線上的雙子之面相所具備的權能。“面相”是超越者的吉光片羽,在多元宇宙之外的天外天的無名永恒,緘默地注視這個世界的眼睛。能夠以“面相”作爲稱号,即代表那時代的雙子神魔已經與曾經的征天武帝同級,抵達十二星的神魔頂點。
十二星,這也是莊少卿的目标。隻有十二星,才能夠總掌源點之一切樞紐,将萬事萬物之理彙于一念之中。大抵所有神魔都是自身概念顯化的化身,哪怕是曾經的路德維希、白千浪這類狂人,也隻能夠傾覆多元宇宙中自己領域中的事物。諸神們的力量互相縱橫交織,形成互相掣肘的權力平衡。
唯有抵達能以一人之力掌握整個源點的十二星,才能夠排除一切阻礙,強行扭曲世界的法則,把時空扭轉,天地反複,乃至于創造出一個與當前世界完全不同“理”的怪奇世界。
而那時代的雙子之面相,卻有如征天武帝一般,空有改天換日的能力,卻僅僅是操控着冒險者社會,與莊少卿現在想做的事有着巨大的,格局上的不同。這也是爲什麽莊少卿執意要舉世爲敵,将自己的道理貫徹到底。
“哪怕是在這裏,我也能感覺到跨越時空的,來自雙子之面相的視線,與它帶來的壓力。”莊少卿低聲道,“祂可以說是未來的神祇,而武帝是過去的神祇。武帝明明可以禁絕一切對原點的探索,永不停息地掌握世界,然而他卻将天上最高的權力棄若敝帚,僅僅是證明了‘他可以做到’,然後便離開了世界,前往天外之天。而雙子之面相也是一樣,當我扭轉時空,回到過去的時候,他可以預見這件事,是因爲路小姐阻礙了他麽?”
“你那個時代的路夢瑤到底是怎樣一個人?”
“深不可測,高不可及。”莊少卿笑道,“哪怕是今天也是一樣。我無法理解,一個‘在位’的十二星,是如何被一個十一星驅逐的。理論上來說我都明白,但是這種事發生的概率無限低至逼近爲零。思來想去,我隻能得出一個結論,那就是……他是故意的。哪怕路小姐真的是有史以來最偉大的十一星神魔,被我們稱爲‘全能’的人,想要擊敗一個超越者級别的心智,勝算也低至……”
他臉上浮現出一絲苦笑,歎道:“而我,不具備那對雙胞胎那樣的時運與機遇;也不具備路小姐那樣的野心與毅力,才華與天賦……我僅僅隻是擁有一個願望,一個白日夢般的理想。是你們幫助我走到了這裏。”
“太自謙了,眼。”少女揚眉道,“我可以看見多元宇宙的時空軌迹,諸多世界中,隻有這個世界裏存在你。命運的偶然讓你出現在這裏,帶領我們走到天頂。無論是我,還是雪莉,抑或是伊塔洛,都欽服你這一路走來的成就與付出。”
“我僅僅是一個凡人。”莊少卿說,“隻是一個凡人。”
遠方,新的神祇正在從海中升起。
在蘇荊的眼中,源點是黑色的無邊海洋。
在莊少卿的眼中,源點是一輪巨闊無比的太陽。
在路夢瑤的眼中,源點是一片孤寂的深空。
她找不到方向,四面八方,能看到點點閃亮的星辰,但是全部遙隔百萬光年。這些星光是否也是百萬年前的古老遺骸所發散出來的?她又冷又孤單,隻能一個人在這裏尋找世界的秘密。
一片星點落到她的手中,她收到了一封來自未知的信件。
【敬啓:另一個世界的我。】
路夢瑤孤單地懸浮在時空的盡頭,看向遙遠的彼端。
哪怕是另一個我,做事依然周密細緻到萬面具備。她将信件湮滅,遙想了一會兒自己的另一種可能,但是路夢瑤不像是蘇荊那樣的空想愛好者,她将精力聚焦在眼前的事态上。
到了現在,旅者們面對的問題變得越來越少,也越來越關鍵。
在登臨神魔之前,他們要考慮的是如何維持團體的信念、如何保護這個組織的安全,維持運轉,如何發展壯大,如何在神魔競争中取得一步先機,怎樣與霸主這樣在冒險者社會生物位上的競争者對抗,如何挫敗混沌之神的陰謀,如何跨越前代神魔化身們留下來的挑戰,或是考驗。
而現在,所有的問題變成了一個。
我們怎樣抵達最後的核心?
她回想了一邊那封來自時空彼端的信件,對未來已經有了一個大概的把握。在她當前的謀劃之下,這封信件中的信息能夠讓她多出一份最後的保障。
将另一個路夢瑤召喚到這裏來嗎?她又反複權衡了一下這個解法。作爲“觀察者”,路夢瑤能看見幾乎一切,哪怕是時空彼端的另一個自己,她也能夠琢磨出一兩分。
被稱爲“全能”的神明。
實際上,更應該說是“全知”。“信息”的化身,有史以來最接近十二星的十一星,能夠以不完全的權限執行最底層命令的天神,哪怕是超越者的雙胞胎,也必須認真對待的強絕對手。她在那個時間線中縱橫捭阖,以自己理想中的道路一路獨行,在雙子之面相的暴政下開辟出了一條登天之路。
那個時間線的自己度過的是自己理想中的人生。
反觀自己……路夢瑤哂笑了一下,将思緒甩開。在山窮水盡之前,這是她不會使用的底牌。然而這封信所指出的道路,通往全知與全能的道路,卻和自己現在的思路一般無二。然而那個世界的自己已經走完了這條路,将這一路上的可能要繞的彎路和正确的解法都傾囊相授,節省了她很多時間。
然而。
她的思緒斷線了一瞬。
如果我收到了這份信息,那蘇荊和蘇蘿呢?作爲那個世界的雙子之面相,他們收到了一樣的信息嗎?還是說,隻是作爲他們自己的底牌而保留/隐藏呢?
路夢瑤使用了自己作爲“觀察者”的權限再度仔細審視了一番自己的兩位同伴,在一個時光的瞬息中将他們與外界所有的信息交互全部清點了一遍,确認了他們并沒有背叛自己,也從未接收過來自彼方的信件。她不覺得這是一件令人羞恥的事,作爲一個多疑而狡詐的壞人,她已經做過不知多少次這樣的秘密檢查了。
她知道蘇荊理解她的舉動,也知道别人不會原諒這樣的壞人。但是“别人”對她而言無關緊要。
誠實地面對自己,她端坐在自己的王座上,将自己的手伸向一顆遙遠的星辰,一座用黑色金屬搭建成的堡壘。那座堡壘的主人是她的老師,也是她的合作者。現在,真正的伊壁鸠魯已經離開,剩下的是祂在多元宇宙中的殘留,最後的遺蛻。
“否定”、“等價”和“交換”的三柱神,由最聰慧的神魔柏拉圖構建的最精妙的邏輯體系之一。哲人王将它分成三份,分别授予三位執政官以冠冕與權柄,以此建立人間的哲人國。
這是留在源點系統中的頑固程序,然而也是寶藏。
路夢瑤已經預見了她與莊少卿的會面。
星辰閃耀,已經決定了彼此道路的兩名新晉神魔于此決裂。莊少卿從他的冰山上一躍而下,其承自佛陀的智識與真理橫亘在黑色的海洋之上,一****日從沸海中升起,将一切化作五彩紛呈的琉璃,而莊少卿則端坐在烈日之中,将自己獻祭給來自佛陀的智慧。
而哲人國的三柱神從海床中緩緩升起,一尊頂天立地的巨神撕開源點的表皮,舊日的化身以三面巨神的形式現身,三個頭顱分别看向三個方向,怪異無比的巨神将雙掌分别壓向兩位新時代的神祇。在上一代神魔的資訊操作下,二人所有的邏輯體系都被拉扯出去,在巨大的真理面前俯首稱臣。
下一瞬間,兩道烈光,分别來自兩個時空,毫不留情地與三面巨神相撞,将巨神的血肉劈開,骨骼震散。
蘇荊與蘇蘿,以及混沌之神的三名神魔,加入了戰場。
海洋翻滾、憤怒起來。巨大的海獸從億萬時空中遊動過來,海洋中的所有盤踞者都感覺到了危機,向着漩渦的中心彙聚,試圖毀滅新生者的自我。它們在數量上占據了絕對優勢,在“理”上也占據了絕對的優勢。
“所以,就是這裏了。”蘇荊握住手中的長劍,他還沒有做好突破的準備,但是神魔的“突破”不講究積累、覺悟……僅僅是你是否能夠承擔那種力量。哪怕一萬年的時間,也不能說完全準備萬全。
或者說,僅僅是從地上撿起來那麽簡單。然而能否使用那份新的力量,而不被它改變自我……就是一個難以回答的問題。
(未完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