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一日瑤華宮遞來帖子,道麗修容宴請六宮嫔妃賞荷品酒。
林雲熙算算去行宮的日子,便讓秦路備下轎辇,再去請敬和夫人同行。不多時,敬和夫人與胡青青聯袂而來。敬和夫人綠裙,耳畔一對明珠如月晶瑩,婷婷袅袅,胡青青着翠色蝴蝶纏枝花卉紋暗花羅襦,執一柄白底蘭草素絹團扇。深碧淺青,具是清新溫婉的風姿,一眼望去甚是相似,林雲熙不由笑道:“你們倒像說好了似的,如今連衣裳都換着穿,真真像是兩姊妹了。”
胡青青笑道:“難得昭儀願意出門走動,妾身等哪裏敢不奉陪呢。”敬和夫人亦笑道:“昭儀與胡妹妹即要随駕避暑,可不得多見幾回。不然到了行宮裏,昭儀有胡妹妹相伴,隻怕連妾身是什麽模樣都記不得了。”
林雲熙點了點敬和夫人,笑道:“你這做姐姐的,竟和妹妹吃起醋來了。”
三人說笑一陣,收拾停當,乘了轎辇一道往瑤華宮去。
瑤華宮在上林苑的東北角上,宮中玉宇瓊樓,畫棟雕檐,遍植仙花異草,一道溪流自宮牆環繞流入其中,凝成清淺一湖靜水流深。湖邊水榭珠簾繡幕,鼎焚百合之香,蒼松碧樹,怪石假山嶙峋,山頂處一座涼亭,飛檐上挂着八角風鈴,随微風當啷脆響。
林雲熙到時并不算晚,麗修容十分客氣得将她迎進水榭中。婉容華、忻婕妤、胡青青等一幹嫔妃已然在座,起身向她行禮問安。林雲熙微微颔首,示意衆人起來,笑道:“不必多禮。今日是麗修容做東,咱們客随主便就是了。”
麗修容依舊清冷豔麗,但神色卻顯得和氣溫柔許多,此時也稍稍勾起唇角,溫言道:“都是自家姐妹,又是難得歡宴,何須拘束?諸位姐妹随意即可。”
拍手示意宮人送上宴飲瓜果酒水,命樂師舞姬奏樂起舞,一連先敬三杯。衆人不好駁她面子,也随之入席,飲酒觀舞。一時席上漸漸熱鬧,取來花名長簽行起酒令來。
諸妃以林雲熙爲首,她便先抽一簽,竟是一株嬌豔欲滴的石榴花,上題“東風如意”,又注一句詩曰:“紫府真人饷露馕。”心頭微微一驚,看了衆人一眼,紫府真人主東華帝君,石榴有多子之意,這簽的意思便有些微妙了。
衆嫔妃中精通詩書的不少,酒宴上卻隻作尋常詩文罷了。她略放下心,轉瞬又想,不過尋常酒令上用的花簽,她一向連三清面前求來的蔔文都不信,何況這個?稍稍思考,便笑道:“煥若隋珠耀重淵。”
麗修容忙叫宮人倒酒,笑道:“這句意思不錯,卻錯了韻了。”
林雲熙笑道:“看你一會兒能說得幾句不錯韻的來。”
幾輪下來,林雲熙也喝了不少,不由玉容绯紅,面上如燒。諸妃酒酣微醉,敬和夫人笑吟吟道:“麗妹妹請咱們來看花,如今花還未見着呢!”
麗修容雙頰盈一抹粉色,更顯妩媚動人,笑道:“自然是要給諸位姐妹開眼的。”
吩咐宮人擡了一甕古銅大缸來,缸中荷葉層層疊疊,青翠欲滴,偶有金紅小魚自葉下浮遊而過,甚是可愛。滿目碧綠,已有坐不住的嫔妃竊竊私語道:“不是說賞荷?荷花在哪兒?”
林雲熙眼尖,脫口道:“這是綠荷?”
衆人忙再看去,果然重重荷葉間,翠綠的花瓣綻放,端莊怡然,清新嬌妍,隻是與荷葉一色,難以分辨。
婉容華撫掌笑道:“果然是荷中珍品!這綠荷獨嶺南所有,且隻養在布山縣一條清溪之中。其餘任那處泉水再清、泥土再濁,也是養不住的。麗妹妹竟把這綠荷養到宮中來了,可叫姐姐長了見識了。”
嫔妃們的目光都圍着綠荷打轉,有幾分見識的都知這綠荷難得,莫說綠菊綠梅,就是牡丹之中的姚黃魏紫,也未必有這個罕見。麗修容道:“我宮裏新進了幾個花匠,也是他們有心,千辛萬苦植了出來。不止綠荷,還有不少逸仙蓮、绮菱、冰嬌,都養在宮裏。諸位姐妹若想瞧個新鮮,不妨自便。”
林雲熙含笑挽了敬和夫人的手,道:“可得好好瞧瞧,那绮菱是不是真的隻有拇指大小。姐姐與我同去,如何?”
敬和夫人不由帶了幾分受寵若驚,忙笑着應承了。她二人一走,剩下的嫔妃也都三三兩兩散了開來,各自賞花吟詩去了。
林雲熙二人沿湖畔假山拾級而上,山頂涼亭中正供着一甕绮菱,小巧玲珑,深碧淺紅,婷婷玉立。敬和夫人不由贊道:“這等珍品,确實難得。”
胡青青恰好在她們後頭一步,帶了瑤華宮的宮人上來侍奉茶果,聞言笑道:“绮菱俏麗,不過小巧而已。妾身前些日子在昭儀宮裏見到一甕并蒂待放的小舞妃,那才叫美不勝收呢。”
林雲熙笑道:“這兩日那花開了,好看的很,得了閑也請你們來瞧瞧。”
敬和夫人讨巧道:“昭儀向來得聖人敬重,也難怪并蒂蓮這樣的好兆頭都開在昭儀宮裏。”
林雲熙微微含笑不語,胡青青以扇掩唇,笑道:“敬和姐姐不知道,花是聖人送去昭陽殿的。”
敬和夫人也随之拿纨扇遮了半臉,吟吟而笑。
林雲熙耳根微熱,面上卻平靜如常,笑道:“不過一盆蓮花罷了,也算不得什麽好東西。”
敬和夫人道:“憑什麽花再珍貴,咱們也不是沒見過。隻是聖人的心意難得。可見這宮中,再沒有比昭儀更得聖心的了。”
她似笑非笑地睨了敬和夫人一眼。敬和夫人自覺言語有失,忙扯開話題道:“說來昭儀正當盛年,隻怕沒多久,又能爲小皇子添一位弟弟了。”
林雲熙端起茶抿了一口,微微蹙眉吩咐一旁侍奉的宮人道:“茶涼了,去換一盞來。”
幾個宮人不敢怠慢,連忙應聲去了。
胡青青笑着打圓場,道:“妾身方才看敬和姐姐在宴上多飲了幾杯,許是有些醉了。宮裏能說知心話的人少,也就是昭儀面前,才敢松快些。”
林雲熙并不領情,淡淡道:“中宮尚在,換了是我,可是萬萬不敢如此放肆的。”
胡青青不由一張臉通紅,敬和夫人一時又急又羞又怕,面色紫漲。含愧起身請罪道:“妾身言辭不慎,請昭儀恕罪。”
林雲熙本就不欲爲難,隻不想讓人得寸進尺、借機攀附,便也重拿輕放,道:“罷了。我不過是提醒夫人一句。”
亭中一時寂寂,敬和夫人原本打算和林雲熙說秦氏伴駕之事,也是絲毫不敢開口了。更無顔繼續陪坐,正欲告退,明日再往昭陽殿登門請罪,便聽林雲熙道:“且不論皇後,聖人以孝治天下,在聖人心裏,自然是太皇太後最重的。”
敬和夫人雖不知林雲熙提起太皇太後的用意,但見林雲熙沒有驅逐她的意思,已經十分驚喜,也厚着臉皮留下來,忙不疊束手拜道:“是。妾身謹遵昭儀教誨。”
胡青青頗有些錯愕得看了敬和夫人一眼,垂下眼眸沒說什麽。
林雲熙見兩人情狀,心下暗笑,胡青青畢竟年輕,敬和夫人到底不同,她不過模棱兩可一句話,就能自己搭起梯子順勢下來,也難怪從前恩寵不少。
她不理敬和夫人,轉而問胡青青道:“我聽聞太皇太後這些天身子不大痛快,嫔妃裏你素來最孝順她老人家,可知太皇太後好些沒有?”
胡青青一怔,餘光飛快掃過敬和夫人,随即臉上已是溫婉關切的姿态。無論林雲熙爲何問起此事,昭儀既想聽,她自然要說得事無巨細,娓娓柔聲道:“妾身最近去壽康宮請安,太皇太後确實有些疲倦。大約是天氣熱了,文貞夫人又一直病着,太皇太後挂着心,故而不大舒坦。不過太醫們一日三次去診平安脈,隻說太皇太後上了年紀,好好靜養也就沒事了。”
林雲熙微微笑道:“如此便好。聖人去行宮本就是爲了避暑,好松快些。太皇太後無事,又有皇後娘娘照顧,想來聖人也能放心。”
細細與胡青青說幾句行宮中的情景,“你之前沒去過,去了就知道。行宮裏湖光山色,風景甚美,又涼快。山裏頭靈氣足,還建了一座太平觀。”林雲熙笑意盈盈,宛如平日裏與姊妹細語,“太皇太後信道,你正好能爲她去打醮祈福,好好抄些經文供奉。”
胡青青忙道:“果真麽?那再好不過了,不知道觀在行宮何處,可有真人在觀中修行?主奉的又是哪位仙尊?”她問的急切,十分情真,亭中諸人紛紛笑了。林雲熙也笑道:“你這倒是問住我了。我隻記得觀中有位清妙真人,乃是膠東王姬,道法精妙。你若有心,遣人去打探一番便是。”
胡青青方顯出不好意思的神情,林雲熙和聲道:“太平觀在永安殿邊上,以往太皇太後去行宮,就住在此處。永安殿靠山臨水,論清涼避暑,還在聖人所住的翠微殿之上。”
敬和夫人忙笑道:“聖人真是孝順。”
林雲熙道:“永安殿素來是國母居所,自前朝起便有十數位聖人奉太後于此靜養。别的不說,單咱們大宋開國,已有六位太後、兩位太皇太後住過。”她神情澹然,于此間典故如信手拈來,“孝武帝時因永安皇後侍太後于萬方殿,孝名傳天下,後來永安皇後爲太後、太皇太後時又得子孫孝順,頤養天年,過茶壽含笑而逝,故其孫文忠帝将萬方殿改名爲永安殿,以示孝心。”
敬和夫人二人露出恍然之色,胡青青神色微微一閃,婉然道:“聖人以孝傳家,果然堪爲天下表率。可惜太皇太後需靜養,不好輕易挪動,不然奉太皇太後去行宮養病更爲相宜呢。”搖着纨扇,好似玩笑般道:“傳出去可也是一段嘉話。”
林雲熙目中略帶贊賞,盈盈淺笑道:“雖說有後妃侍疾的舊例,不過皇後娘娘留在宮中親自照料,想來是無大礙的。”
敬和夫人怔怔聽了半晌,後妃侍疾、皇後親自照料——皇後就算爲太皇太後侍疾,也不會親自侍奉湯藥,無外是垂詢太醫、陪伴在側以示關切,多半是由宮人或位份低下的嫔妃伺候。
——永安皇後、後妃侍疾、低位嫔妃。
她忽然升起一個念頭,心下不由怦怦直跳,背後一陣燥一陣寒。
林雲熙含了幾分清淺笑意,對敬和夫人道:“過些日子咱們與聖人去了西山,宮中除了皇後娘娘,便是敬姐姐爲尊了。姐姐可要好好協助皇後,爲太皇太後侍疾啊。”
敬和夫人隻一味出神,胡青青忙輕輕推了她一把,笑道:“敬和姐姐想什麽呢?”她方才像大夢初醒般回過神來,慌忙道:“是。”嗫嚅着說不出話來。
林雲熙笑道:“皇後娘娘雖不如當年永安皇後孝名顯著,可對太皇太後的孝心卻是世人皆知的。來日敬姐姐與皇後娘娘一同侍奉太皇太後,還要妥帖些才好。明白嗎?”
敬和夫人驟然一驚,陽光随亭角飛檐落下來照射在她手背上,仿佛能刺痛肌膚一般。她縮了縮手,才發覺背後大汗淋漓,像是有什麽在身後威壓逼迫,令她忍不住心生恐懼。
林雲熙隻一壁溫婉含笑,神情從容平靜。
她知道敬和夫人聽得懂,也不會拒絕。
果然,最終敬和夫人靜默片刻,笑意嫣然地起身福禮,恭敬道:“是。妾身明白。多謝昭儀指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