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光熹微。
偌大的重華宮一片寂靜,往來的宮人們輕手輕腳,行動間衣角裙擺都不帶起半點風聲。fèng寰閣裏厚重的紗帳層層疊蓋,透不進一絲光亮。
皇後盯着頭頂的九華帳,一動不動。她這樣睜着眼睛到天亮,一顆心翻滾着煎熬,半分睡意也沒有。
自孫司記去求情那晚撞上了聖人,她就知道她和林雲熙之間已是不死不休的局面。
她利用昭陽殿萬事不上心的慣例,生生給林雲熙套上了一個謀害秀女的罪名。又費盡心思,把七八大姓氏族的秀女湊在一起。甚至頂着聖人冒犯聖人的後果,留着儲秀宮那兩個秀女,還廢掉一個暗藏多年的孫司記,統統都是爲了今天。
她要當着所有人的面問罪
不管有沒有證據,在所有人眼裏,林雲熙就是那個指使尚宮局操縱選秀,又陰謀敗露抵死不認的罪魁禍首。
皇後也不需要有十足的證據去指證。
隻要那麽多世家女聽到了看見了心中升起那麽幾分懷疑,就足夠了。氏族大姓最重顔面,何況他們的小輩女兒都要往宮中走那麽一趟,無論是有心送進宮侍奉聖人,還是求個指婚或是落選嫁人,哪裏能容忍宮中嫔妃染指選秀?
今日隻是使人落選,日後會不會起了刻毒的心思,要了他們嬌兒弱女的性命?
世家的娘子金貴,哪怕不用做聯姻,嫁去門庭出衆的夫家,也是給娘家添光,怎麽能折損在後宮争鬥這種污穢地方?
再則,林恒雖爲大将軍,受聖人信重,他立下的敵人也不少。林雲熙又是寵妃,不知擋了多少人的路。隻要露出破綻,還怕無人群起而攻之?
即便林雲熙出身氏族,膝下誕有皇子,也逃不過被懲處的命運。
皇後不信林雲熙到現在還不知道她的目的。
但是皇後想不明白,爲什麽到了這個時候,昭陽殿還是沒有動作?不僅不去求聖人,連偷偷跟忠毅侯府傳個信都沒有。
是知道此時進退不得多做多錯,幹脆按兵不動嗎?
可昭陽殿偏偏在昨晚光明正大地宣召了尚宮局的人。
皇後翻來覆去地不安猜疑。林雲熙就一點都不怕嗎?她不知道夜會裴杜兩位尚宮,隻會讓她的罪名更無可逃脫嗎?
還是……林雲熙認定了聖人不會罰她?
皇後心裏泛起幾分苦澀。
她和林雲熙明裏暗裏對持了多次,林雲熙對她恭恭敬敬,甚至從來不屑于做任何惡心她的小動作。
林雲熙在她這裏受到的挑撥吃下的委屈,她都不放在心上。隻要轉頭倒給聖人,聖人什麽都補給她了。
聖人寵愛她護着她,她就已經赢了。
赢得讓皇後嫉恨。憎惡。
她側過臉,聽見殿外悉悉索索的動靜聲。厚重的木門被輕輕推開,提熱水的準備洗漱的開箱取衣服的宮人來來去去。還有提膳的擺碗的,腳步匆匆。
皇後在帳子後頭冷笑一聲,就算林雲熙靠着聖人,聖人難道真的能分毫都不疑心?頂着風口浪尖人心向背一力保她?
她又怎麽能叫昭陽殿逃過去?
如果這回不能一口氣把昭陽殿按死,隻怕下回就輪到聖人親自出手了。
皇後絕不允許自己落到那個地步去。
不一會兒□□就在外面輕輕喚了兩聲,“娘娘,時辰到了。”
皇後嗯了一聲,□□就領着宮人撩開帳子,服侍她更衣起身。洗漱後早膳擺上來,皇後一夜無眠,更沒什麽胃口,撿着清粥小菜吃了幾口,才要放下筷子,就見許嬷嬷滿頭大汗步履匆匆進來。
皇後心裏空蕩蕩地一縮,背後浮起一層薄汗,勉力維持着平淡道:“怎麽了?走得這樣急,可是宮裏出了什麽大事?”
皇後手上的大事如今隻有一件,雖然心頭不安,但還是提醒許嬷嬷,若是和昭陽殿無關,再要緊的事都往後挪一挪,以免亂了心神,倒叫她這翻算計白費。
許嬷嬷咚一記跪下來,啞着聲道:“主子,儲秀宮的……今兒一大早挪出去了。”
皇後微微一怔,一時還未反應過來,“挪出去了?誰挪出去了?”
然後便是一陣發冷,連指尖都止不住輕輕顫抖起來。
儲秀宮……
儲秀宮除了莊氏和惠氏,還有誰能讓許嬷嬷這樣失态?
許嬷嬷道:“儲秀宮的掌事宮女說,莊氏天不亮就起了高熱,惠氏昨晚上吃壞了肚子,人都虛脫了,臉上還起了疹子。生病的秀女是不能留在宮裏的,宮門才開尚宮局就把兩人都挪出去養病了。”
皇後陡然一凜,回過神來,“尚宮局?是尚宮局叫人挪出去的?”
許嬷嬷擦了擦汗,道:“是。老奴特意多問了一句,是裴杜兩位尚宮發的手令。”
皇後又驚又怒,哪裏還有不明白的?昨晚昭陽殿才宣召尚宮,今早那兩個秀女便挪出宮去,要說這中間沒有關系,鬼都不會相信
這等于把皇後費心布置毀的一幹二淨,要拿昭陽殿定罪,本就是因其“賄賂尚宮局操縱選秀”,如今苦主沒了,再高明的手段也套不住逃出圈的馬。就算宮裏有那麽幾句流言蜚語,又能成得了什麽事?
皇後氣得渾身發抖,面色漲得通紅。
她怎麽敢?她怎麽敢?
然而心底還維持着那麽一絲清明。林雲熙有什麽不敢做的?
她要給昭陽殿定罪,尚宮局主理秀女大選,不免要受牽連。爲求自保,幹脆就幫着林雲熙解決了兩個秀女,來個釜底抽薪。林雲熙領了這份情,哪怕日後皇後問罪,尚宮局也可去求昭陽殿。何必白白等着皇後給她們安個罪名?
皇後劍指杜尚宮,就是要把她和昭陽殿綁做一堆,順勢一并除去。可爲什麽裴尚宮也攪進這趟渾水裏來?
正是有裴尚宮插手,儲秀宮才什麽話都不敢說,直接叫人把秀女挪出去了。光憑杜尚宮,還沒那麽大的臉面,無聲無息地把人送出宮去。
皇後臉色刷得白了,如同被兜頭澆了一盆冷水,心底發涼。
裴尚宮,那是聖人的人……
這一日她自己都不知是如何過來的,強自鎮定着去見嫔妃秀女,勉力周旋幾句客套話,竟連平日裏三分功夫也不到。隻看着昭陽殿的坐在她左手下,從主子到宮人從容不迫,笑意婉然,甚至她有什麽做得不到位,也都不着痕迹給她補全了顔面。
偏偏越是這樣,皇後越覺得臉上火辣辣的像是被人打了無數個耳光一般,心頭的怒火嫉恨越燒越旺,連三分笑意也維持不住。這場請安隻得草草結束。
林雲熙放緩了一步,轉頭向皇後道:“娘娘今兒可是身子不舒服?”
皇後勉強道:“多謝昭儀挂心,确實身上有些不痛快。略歇歇就好了。”
林雲熙嫣然笑道:“您身子不爽,就該少操心些才是。若是日理萬機,可不是要累壞了身體麽?聖人說您忙着操持宮務,秀女一事便不必您費心了,妾身會替娘娘處置妥當。娘娘放心。”
皇後眼前一黑,隻覺得天旋地轉。果然是聖人……
如果不是聖人,昭陽殿哪裏有那麽大的膽子?又怎麽指使得動裴尚宮?
皇後幾乎喘不過氣來。聖人……聖人他什麽都知道了……
她好半天才找回自己的聲音,飄忽無力道:“是麽?聖人體恤,有勞昭儀了。”
皇後聽見林雲熙清脆地笑了一聲,裣衽一禮,道:“妾身告退。”帶着人輕輕巧巧得走了。
她再也支持不住,背後一軟,緩緩癱在高高端放于正位的fèng椅上。
林雲熙面帶淺笑出了宮門,青菱在一側扶着她,忍不住小聲道:“主子何苦與她說破?叫皇後吃個啞巴虧,連血帶牙咽下去才好。”
林雲熙嗤笑一聲,“你且看她的樣子,旁人都不放在眼裏,唯一個聖人最要緊。我若不說破,皇後就隻會一心嫉恨我。如今叫她知道,聖人已經看穿了她的陰毒面目,她要是恨我,就等于是恨聖人,你說她會不會比摔個跟頭更痛苦?”
青菱也跟着笑起來,“還是主子思慮周全。”
林雲熙心情舒暢,皇後既然要算計她,難道還不許她打回去?還得打得痛了,才能叫皇後安生下來少動些歪腦筋。
林雲熙上了肩輿一路慢行,上林苑裏風光正好,海棠吐豔,佳木蔥茏,紫藤疏影,木香叢生,淺黃純白的花瓣重重疊疊,馥郁芬芳。嫔妃宮女們都喜歡折來簪花,她也湊趣叫人折了兩支回去插瓶。
臨近太液池畔,碧綠成蔭,郁郁繁茂。一樹樹槐花青碧蒼翠,白瑛如玉無暇,清靜淡雅。樹下女子着水綠襦裙,發簪白玉,正與兩個宮女一起親自攀下花枝,采撷花朵。
林雲熙側目一看,那身影依稀有些熟悉。
那邊的宮女看見肩輿,忙對那綠裙女子說了一句,三人便匆匆朝着肩輿裣衽行禮。
前頭探路的内侍小跑着過來傳話道:“主子,那邊是恭芳儀。”
林雲熙微微挑眉,示意擡着肩輿的内侍們過去,颔首對胡青青回了一禮,含笑道:“芳儀怎麽一個人在外頭?湖邊風大,小心别着涼了。”
胡青青露出些許感激之色,低身一福道:“謝娘娘關懷。妾身會制成槐花餅和槐花糕,如今時氣漸熱,進些槐花正好能清肝瀉火。娘娘若是喜歡,妾身做了給您送去。”
林雲熙點頭笑道:“你有心了。”
隻是這份心不僅要用在她身上,得給需要看的人看見才行。
她已經對胡青青點明過一次,這回便隻略微提了一句道:“聖人進來忙于政務,想必十分辛苦。”
胡青青微微有些遲疑,漲紅了臉福一福道:“是。妾身本就打算奉于聖人,隻是槐花低微,恐難登大雅之堂。”
林雲熙看她小心翼翼的模樣,心頭升起幾分不耐,反問道:“你忠心侍奉,難道聖人還會不念舊情?”胡青青還欲開口,被她淡淡截斷道:“我宮裏還有瑣事未了,不留芳儀說話了。”
轉頭吩咐青菱道:“走吧。”
青菱沖着胡青青微微一福,揚手招呼内侍起駕。
待肩輿在昭陽殿外停落,青菱方一面去扶林雲熙下了肩輿,一面小聲嘀咕了一句:“芳儀越發不懂規矩了,您提醒她是善心,她倒好,還學會得寸進尺了。”
林雲熙笑着點了她一記,道:“說道規矩,胡氏是學得不好。可你在背後說人閑話,難道就成體統了?我說過,無關緊要的人,你守着禮待她也就是了。”
青菱不由輕輕拍了一下嘴巴,露出幾分懊惱之色,忙道:“是。奴婢記住了。”
過了幾天,果然聽聞慶豐帝又重新對胡青青施以寵眷,大興賞賜不說,更是連着三日恩寵召幸,風光無二。
這日午後林夫人得了空入宮來,聞得此事頗爲感慨道:“論名分,她還是個罪臣之女,竟能有這般光景。雖說有你提點之功,隻怕她心思也不淺。”又與林雲熙說起當初胡爲榮獲罪前後,“胡氏之母有急智,能謀擅斷,胡氏耳濡目染,你就算要用她,也要防着些,不能輕信。”
林雲熙咯咯直笑,“阿娘可把我想成奇佐鬼才之流了,我可沒那麽大的本事”小聲與她耳語道:“宮裏才貌雙全之輩繁多,胡氏憑什麽得寵?無外乎是聖心罷了。”朝着壽安宮那邊努努嘴,輕笑道:“既有個慈和寬仁的祖母,也得有個恭謹孝順的晚輩,才叫相得益彰。”
林夫人眼神一閃,并未刨根問底,隻笑眯眯道:“我可管不了這麽多,隻要你日子過得舒心,旁的都不要緊。”
轉而問起她那日召見水師家眷的事,“你阿爹才和我說,戶部錢銀不足,聖人有意先召水師回京受封,再提玄武軍。如今除了幾位丞相和你爹知曉,都瞞着朝中上下,你怎麽倒忽然請安定郡縣過起生辰來了?”
林雲熙恍然道:“難怪阿娘,這事兒本就是聖人交代的,隻私下吩咐說是請水師家眷來陪我說話。我原先還想不通,你這麽一說我到明白了。聖人既有這個意思,冒然提起怕是不妥,總要先放點風聲出去。”
林夫人道:“我倒不擔心這個。朝中大事由得他們去忙,你爹到了如今的地位,加恩封賞都可有可無。隻是這事兒該皇後來做,聖人怎的私下吩咐了你?”又歎氣,“鎮海侯舊部繁多,名下曲部兵丁更不在少數。他緻仕時遣散了大半便罷了,聖人提他任總督,你可知有多少舊部來投?拖家帶口也要趕着效命。如今他們還受朝廷受鎮海侯遺命節制,安心打仗,一旦戰事平定,鎮海侯無男嗣可承襲官爵,這些曲部如何安置?阿娘怕有人要疑心你結交外臣拉攏兵卒”
林雲熙默默無言,苦笑道:“阿娘擔心的不無道理。可聖人開了口,叫我怎麽拒絕?何況皇後娘娘那裏……”她想了想,宮禁内的事不能和盤托出,含含糊糊道:“皇後近來辦了幾件糊塗事,聖人正煩着她,連平日都不願見了。這才囑咐我的。”
林夫人對此略有風聞,但不好明說,也跟着含混了過去。又怕女兒在後妃交鋒中受委屈,叮囑她道:“她若是敢爲難你,打回去就是,咱們家裏沒什麽撐不起的。”
林雲熙心頭一暖,含笑應了聲是。心底卻思忖着,她能應付的,就沒有叫阿爹操心的道理。隻笑吟吟道:“倘若水師真要回京,那三哥回不回來?我這裏有時聽聖人說起,都道三哥率軍嚴密謹慎,頗有幾分贊譽的意思。”
林夫人道:“三郎經了這一場,算是曆練出來了。我這裏倒收到好些家書,隻是你在宮裏,他不好給你送信。你若想看,來日我叫你爹給你送來。”
請林恒遞東西,自然就是通過聖人光明正大的意思了。
林雲熙道:“好。他征戰辛苦,這兩年連生辰都是外頭過的,我得先給他備禮才是。”
林夫人笑道:“你且看着,你送他多少,回頭他必然雙倍補給你。”
林雲熙眉眼彎彎,“我才不要阿娘你去跟他說,他要給,全給他外甥好了。”
兩人笑作一團。
碧芷換了熱茶上來,笑道:“主子,夫人,小皇子醒了。”
林雲熙忙叫她把人抱來給林夫人看。
壽安才醒來,還有些睡眼惺忪的模樣,小臉兒嬌嫩紅潤。看見林夫人也不怕生,睜大了水汪汪的眼睛盯了良久,大約還覺得眼熟,沖她露出一個笑影,就往林雲熙懷裏撲。
林雲熙指着林夫人教他,“這是外祖母。你可以叫外婆外祖母,叫姥姥也行。她是你阿娘的阿娘。”
林夫人就笑她,“皇子才這麽小一點,哪裏聽得懂你說的。”
林雲熙道:“誰說他不懂?您等着看,他雖年紀小,可心裏明白着呢。”哄着叫他給林夫人抱抱,“你就是你外祖母看着生下來的,她照顧了你一個多月,還抱過你,送了你好多玩具。你記不記得她了啊?”
壽安高高興興得喊了一聲,乖乖坐在林夫人懷裏,嘴裏說:“哇……阿娘阿娘”
左邊看看林雲熙,右邊看看林夫人,伸手指着林雲熙那邊道:“阿娘”然後拍拍林夫人,“阿娘阿娘”
重複了好幾遍,咯咯咯咯地笑起來。
林雲熙和林夫人都愣住了,好一會兒才反應過來,林雲熙又是歡喜又是驕傲,心裏都被乖兒子的聰明才智填滿了。林夫人更是笑得眼角都泛起細紋,“哎哎”應個不停。
天色漸晚,林雲熙要留林夫人晚膳,“您多陪我一陣兒?聖人前兩日還與我說,好久沒見着您了。他今日說了要來用膳的。”
林夫人笑着推辭道:“你們兩個好好的就是,多留我一個,你不覺得礙眼,我自己還嫌自己礙事兒呢。”臨走前又小聲與她道:“你在宮裏萬事小心。你外祖父給家裏來了信,隻說咱們幾家沒有給自家閨女添堵的,你安心就是。但其他幾家就難說了。我在外頭聽了幾句,這回除了楊家,崔氏李氏等未必無意,還有蕭氏,聖人冷落了四五年,若是蕭氏肯低頭,也難說聖人會不會爲了安撫人心聘蕭氏女子入宮……”
林雲熙握着林夫人的手,笑意婉婉道:“阿娘别擔心,聖人待我很好。”
林夫人微微一歎,到底沒再說什麽。
晚間慶豐帝來用晚膳,林雲熙就忍不住跟他提了兒子。她還保留兩分理智,沒說壽安已經理解了所謂“阿娘的阿娘”,隻說兒子仿佛還認得外祖母,把林夫人高興壞了。
慶豐帝也笑,直說壽安聰慧,又道:“怎麽姨母回去了?”
林雲熙道:“我留了好幾次,阿娘隻說家中走不開。您也知道,妾身家裏兄弟六個,就是一人生一個孫子,都能把阿娘忙壞了。”
慶豐帝聽了哈哈大笑,拉着她的手細細耳語道:“什麽時候你也跟姨母一樣忙?”
林雲熙面紅耳赤。
如是,轉眼間便是四月中旬。
皇後不小心感染風寒,卧病未愈,選秀閱選之事便盡數托付于林雲熙。林雲熙雖未推辭,但多半事務也分給了尚宮局殿中省去做,尤其以裴尚宮爲首,隻得閑時詢問一二罷了。
裴尚宮辦事素來謹慎,上上下下打點妥當,無一絲錯漏,連慶豐帝都道:“朕瞧着竟比從前幾回還要利落些,裴氏到底能幹。”還一連三日恩賞了尚宮局上下辦差的女官,一時間尚宮局揚眉吐氣,風光無二。
這一年的殿選定在四月二十一日,林雲熙早早安排尚宮局打掃出雲意殿以待。趁着前幾日空閑,杜尚宮還親自攜着秀女名冊來了一趟,恭恭敬敬叩拜謝恩,笑道:“若無昭儀,奴婢隻怕已是黃泉路上一冤魂了。”
林雲熙摸不準她的意思,也就打着太極敷衍道:“尚宮客氣。不過是些許小事而已,尚宮不必記在心上。”
杜尚宮卻是實打實來示好的。
她明哲保身那麽多年,可上面有人要動她,任憑她再高的手腕,也隻有認命的份。皇後如此,倘若日後還有其他位高權重的嫔妃看她不順眼呢?她總還能做個十幾二十年的,沒道理現在就示弱而退,于其等待未來哪塊璞玉,不如現在就低頭投效。
昭儀出身世家恩寵鼎盛又有皇子傍身,是最好不過的人選。
尤其昭儀和皇後勢同水火,正是需要幫手的時候。如今雖勝負未分,但錦上添花哪裏能比得上雪中送炭?
她跟裴尚宮送出去兩個秀女,裴尚宮是聖人的人,皇後不敢動,她卻不一樣。得罪了皇後,她要麽投靠皇後委曲求全,要麽去找一棵同樣枝繁葉茂的大樹牢牢抱緊。
杜尚宮想賭一把。
所以她大大方方地來拜見,表明立場。
聖人不會把區區一個宮人看在眼裏。她要投靠昭儀,最多也就是在尚宮局日常的行事上給幾分方便而已,聖人寵愛昭儀,說不定還希望昭儀日子過得更舒服些。皇後攝于昭儀,等閑不會動她。
她若能安安穩穩保住自己的地位,真的忠心給昭儀辦事又如何?
人總要往高處走的。
杜尚宮對林雲熙的客套并不在意,要讓昭儀信她用她,不是幾句話就能行的,她要實實在在爲昭儀做事,才能有進一步的可能。
她神色更恭謹了,自廣袖中取出一本名冊遞上去,“奴婢無才無德,些許小事聊表心意,還請昭儀笑納。”
林雲熙翻了一看,竟是一本秀女名冊。上頭是本次殿選秀女的名字家世性格容貌才情等,連家裏有幾門親戚父兄是否得力都寫得一清二楚。她也得過尚宮局内侍監讨好而送上的名冊,不過那些冊子裏隻是按照出身容貌等草草分開抄寫,絕沒有這般清晰明了。
這樣的心意,林雲熙着實有些不想放手了。
就算她并不爲秀女的容貌才情煩擾,但有了這個,無論誰入選,她都能率先知曉底細。哪怕日後跳出一個絕世佳人來争寵,查清了性情家世,難道還不好對付?
林雲熙捏着冊子沉思。
她要不要接?杜尚宮又是爲什麽給她這本名冊?她想借着這名冊表明什麽?難道單單是爲了謝她?
亦或是是爲了……投靠她?
可杜尚宮又爲什麽要投靠她?皇後雖有心要撤換她,但如今被聖人識破,短時間内絕不敢有任何動作,杜尚宮要是咽不下這口氣,幹脆和裴尚宮一樣投了聖人,爲什麽選她?
杜尚宮見林雲熙久久不語,還以爲她并不在意。也許是不缺得用的人,也許不願意爲了這點細枝末節接受她,不由振一振神情,言辭越發低婉恭順,有意無意間透露出,昭儀要是不喜歡誰,她就讓誰在殿選中見不着聖人。
杜尚宮年紀不大,白皙高挑,眉目清秀,笑起來顯得溫柔可親,聲音也柔和。說出來的話卻陰滲滲的,“殿選的時候不是每個秀女都能面聖的。初夏宮道邊種着花,偏殿裏也奉着鮮花插瓶,有些秀女福氣不夠體質差,起了過敏症,或是用了茶水點心一時腸胃不好的,還有得了急症的,就直接挪出去。帶病的人是不能見貴人的。再則,那些太緊張話都說不出來的臉色發白冒汗的,未免禦前失儀,内侍監在前頭就攔下了。”
林雲熙大開眼界,聽得津津有味。她出身名門,無人敢對她動用此類陰毒的手段,固然對人心險惡有所涉獵,但從不知道這些細碎小節裏頭還有這麽多門道。
杜尚宮肯說,也是有心效命,才敢無所顧忌。隻是說者無心,林雲熙這個聽的卻生了十二分的意,單單秀女陛見就能生出這麽多花樣,六宮陰私,又有多少驚心動魄之處?若是稍有疏忽,隻怕連怎麽死的都不知道
然而杜尚宮雖得力,林雲熙卻無心收攏她做心腹。
先不說尚宮局上下大半倚靠聖人,杜尚宮能有幾分用還不好說,她如今跟裴尚宮給皇後吃了一記悶虧,裴尚宮有聖人庇佑皇後不敢輕動,可一旦轉圜過來,皇後必然要拿杜尚宮開刀威懾六宮,以保全自己的威嚴和體面。
林雲熙何必爲了一個宮女去跟皇後硬碰硬?
隻把杜尚宮的話當作件趣事說給慶豐帝聽。慶豐帝倒不意外,想了想道:“她既有心效力,你用一用也無妨。她畢竟在宮中多年,若有什麽意外,也能替你擋一擋。”話中意有所指。
林雲熙微微一愣,也就應了一聲,道:“都聽聖人的。”
慶豐帝一邊拉着她的手一邊笑道:“你倒是清閑,做個甩手掌櫃,隻等着朕來給你拿主意。”
林雲熙嫣然一笑,明眸清澈間仿佛倒映了漫天星子,璀璨動人,“有聖人護着我,我還要擔心什麽呢?”
兩人在碧波池畔漫步,清風徐徐,星鬥滿天。宮中有樂坊,漫漫絲竹之聲從遠方傳來,若有若無,悠揚婉轉。
慶豐帝的聲調平平,在靜谧的夜空下如同随風逐流的柳絮般飄忽不定,“朕欲封程氏爲郡主,擇日fèng台選婿,甯昭以爲如何?”
林雲熙先是一驚,心頭猛地一跳,随即含笑道:“才聽聖人說要迎她入宮,怎地又改了主意?”
慶豐帝語氣微微凝滞,略有些無奈道:“這原本是太皇太後的意思。她十分喜歡程氏,朕雖不缺人侍奉,但也不好輕易違拗她的意願。隻是她常糾纏于此,不是刻意遣了程氏來見朕,就是抱怨朕打算給程氏的位份低了,百般挑剔,朕實在厭煩。”
林雲熙“噗嗤”一笑,“程家娘子淑麗端莊,又是太皇太後的晚輩,她老人家自然是怎麽看怎麽愛的。程家忝爲世家,程娘子又與聖人是表親血緣,若您真的無心納妃,封個郡主也不算辱沒了她。”
慶豐帝微微沉吟,眉間頗有意動之色。他實在不想弄個不喜歡的女人在眼前杵着,若是娶進來能當個閑人養着也就罷了,可依照太皇太後的性子,他不給幾分程氏寵愛隻怕還要不安生。
被逼着納人就算了,難道他還要被逼着寵幸程氏?
太皇太後又貪心不足。
容華婕妤嫌太低,昭媛昭容尚有不足,恨不得直接封妃。還要封号,挑挑揀揀個沒完,祺祥福瑞不夠喜氣,隻盼着把貴賢淑德的封号都給一個人湊齊了。
簡直是白日發夢
當初慶豐帝的生母順仁太後也隻是循例因子封妃,尚無封号以添榮光,如今一個無功無娠的女人,憑什麽一步登天
慶豐帝一連去了三四趟壽安宮,回回都要和太皇太後吵起來。他也覺得煩了,朝中忙得不可開交,他哪裏有心思去對付程氏的事?隻想打發了事。
他長長歎了口氣,“罷了。朕……再斟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