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上六七點鍾正是酒店上人的時候,熱菜師傅閑不住,就更别提打荷和切墩的了。趙毅就是一個打荷的,臉上流下的汗根本顧不上擦,一個人要顧着兩個席面和四個散桌,他恨不能把自己掰成了兩半來用。
彙海大酒店雖然是一家五鑽級餐飲企業,但實際上後廚人數比同級大酒店要少一些。按說大酒店一個炒鍋師傅配一個打荷才算标配,但彙海這邊愣是統共就倆打荷的,協調着全部的熱菜。趙毅一會兒顧着盯烤爐,一會兒忙着雕盤飾,一會兒把師傅炒好的菜裝盤,還要随時應着各種不同的要求,忙得隻恨自己少生了兩隻手。
說起來趙毅還真是羨慕隔壁冷菜間的小劉,同樣是打荷,人家就比自己輕松得多。不過熱菜間雖然累一些,學到的東西卻不是冷菜間能比的,所謂有得必有失,既然走了學廚這條路,這些苦累就不能想着避免。
對于趙毅來說,最幸福的事情莫過于客人走的差不多的時候,自己有機會上竈台炒員工餐。這可是鍛煉廚藝的好機會,一邊吃着自己炒的員工菜,一邊聽着大家對自己手藝的誇獎,是最能讓趙毅開心的事兒。
員工餐雖然每天都是土豆白菜,但趙毅總能找到一些辦法做出些不同的滋味來,比如配上些煉大油剩下的油渣,便能吃的格外香甜。這天大家正湊在一起吃着員工餐,就看到酒店經理鄭銘陰沉着臉走了進來,手裏拿着個文件樣的東西。
見到鄭銘進來,大家都收起了說笑,氣氛顯得有些沉悶。彙海大酒店是全國連鎖的知名企業,石門市彙海大酒店剛開張不到一年,是彙海集團最新的分店,這位鄭銘是總公司派下來的執行經理,平常總是一副老子說了算的派頭,官瘾大的不行,讓大家很是不爽。
鄭銘掃了一眼桌上的員工餐,哼了一聲,斜眼看着趙毅喝道:“誰讓你們用油渣炒員工餐的?跟我請示過沒有?你們這算侵占公司财物知不知道?給客人炒菜你們不上心,自己吃的倒是挺歡,連我進來了你們都不舍得把碗放下。少吃一口能餓死你們嗎,你們眼裏還有沒有領導?還有沒有紀律!”
廚師長老陳見話頭不對,忙站起來打圓場,“油渣是我讓小趙用的,這油渣按規定是不能上桌的,扔了也怪可惜的,所以我就讓小趙炒到員工餐裏去了。”
“誰給你的權利!”鄭銘勃然大怒,右手卷起文件指着老陳鼻子罵道,“我在這兒說話呢,誰讓你插嘴的,你以爲你是誰?說到底你也就是個炒菜的,拿自己當什麽大頭蒜!你當我不知道你背後搞的那些小動作,我明告訴你,别打那些如意算盤,就算我倒了,你也爬不上來!”
老陳聽的一頭霧水,渾然不明白自己哪裏招惹鄭銘了,惹來這一通罵。自己好歹也是國家一級廚師,都是已經退休的人了,當初彙海大酒店在石門開分店,彙海集團怕菜品不好砸招牌,托了自己的一個徒弟好話說盡自己才答應出山的。自己在餐飲界也算是小有名氣,讓鄭銘當着衆人面一頓罵,不由氣的手都抖了。
老陳不清楚,趙毅卻是聽明白了,站起來道:“鄭總說的是給總公司寫舉報信的事兒吧,這事兒是我做的,跟陳師傅沒關系。總共九條,每一條都是我自己寫的。我早就跟您說過,如果您還是一直克扣員工工資、找供應商吃拿卡要的話,我就去總公司實名舉報。看樣子您也接到總公司的調查通知了,您也不用指桑罵槐,有什麽話明說就行。”
鄭銘本就不是個特别有城府的人,不過是攀上了總公司的某個高層,才下派到石門擔任執行經理。平常總是一副喜怒無常陰晴不定的樣子,隻要稍微從食材供應商手裏卡到點錢,就一副喜滋滋的表情,雖然竭力想要裝出個嚴肅的樣子,卻實在掩蓋不住小人得志的嘴臉。
他這時聽到趙毅明着打臉,哪裏還忍得住,尖着嗓子罵道:“你是不是覺得你一個大學生來這兒當個打荷的屈才了,告訴你,現在大學生遍地都是,你今天走,我明天就能招個工資更低的你信不信。老陳是不是許了你什麽好處,整走了我,他當經理了就用你管後廚?别想這種好事兒,你以爲我在總公司沒人?今天你們整不走我,明天我就讓你們全滾蛋!”
趙毅看着氣急敗壞的鄭銘,不禁有些苦笑,就這種水平還能在公司裏待到現在,真是不得不承認他的後台很有能量:“不勞鄭總費心了,跟舉報信一起交上去的還有我的辭職信。不管您今天走不走,我明天一定是不會留下了。”
正吵鬧時,從外面進來七八個人,一水兒的西服筆挺,當先的是一位二十七八歲的職業女性,鳳眼細眉,化着淡妝,紮馬尾穿職業套裝,說不出的英姿飒爽。
鄭銘見到這個女人不禁打了個哆嗦,這個人老陳他們不認識,他卻清楚的很。這個叫葉希文的女人看上去漂亮,實際上極不好相與,是總公司最頂尖的幾個副總之一,有名的辣手女閻羅。
葉希文是美國常青藤名校康奈爾大學酒店管理學院畢業的高材生,當年以23歲的年紀博士畢業加入彙海集團,四五年之後就打拼到副總,号稱商界奇才。葉希文處事風格極爲強勢,據傳就連總裁都經常在内部會議上被她質問的啞口無言。最關鍵的是,葉希文和他的後台是死對頭,這次肯定來者不善,挑這個節骨眼來石門店調查,絕不會是來給他開脫的。
見到葉希文過來,鄭銘忙上去打了個招呼,“葉總,我這點小事兒還麻煩您親自來石門一趟,多不合适。”
“合不合适得看最後的調查結果,關系到鄭經理的清白,怎麽能說是小事。我這次是受總公司委派,暫時接管石門彙海的管理,等舉報的事情查清楚了再回總部。在此期間,希望大家能夠予以配合。辦公地點就暫時定在三樓的經理室,歡迎各位随時去反映情況。”葉希文說完看向趙毅,“小趙到我辦公室來一下,舉報信上的有些事情需要跟你核實。”
見葉希文這個做派鄭銘心裏不禁咯噔一下,她葉希文今天剛到石門店就能認出趙毅來,要說他們沒有私下接觸過打死他也不信啊。看來葉希文是有備而來,憋足了勁要拔掉自己了,自己得趕緊跟後台商量一下對策,看看有什麽補救的辦法沒有。
在鄭銘琢磨辦法的時候,趙毅已經跟着葉希文這群人走到了三樓經理室,留下後廚一群人竊竊私語。
雖然調查剛剛開始,但大家都能感覺到,鄭銘肯定得卷鋪蓋滾蛋,如果總公司較真起來辦他個非國家工作人員受賄罪的話,說不定還得去吃幾年牢飯。石門市彙海大酒店隻怕是要翻天了,趙毅恐怕也會受到重用,畢竟人家既有後廚經驗,又有學曆,還立了大功。
三樓經理室原來是鄭銘的辦公室,現在則成了葉希文的臨時辦公地點,等她理清了石門店的這攤子賬再交給下一任經理。葉希文進去後一人站在寬大的老闆桌前,默默地看着緊随其後進來的趙毅。
如果有外人在場,忽略掉趙毅與葉希文五年的歲數差,或許會以爲兩人是對鬧别扭的情侶。但趙毅絕對沒有這個心情,闆着臉一聲不吭。
葉希文開口打破了沉默,“這件事你做的有些着急了,鄭銘不算什麽,他後面的許志文才是真正難對付的角色。我本來是打算把鄭銘放在石門,等事情鬧得不可收拾的時候再查賬,牽出許志文來。你這麽一舉報,雖然許志文插在石門的釘子被拔了,但根本牽扯不到許志文身上。要知道,我想要的可不僅僅是拔一顆釘子,我想做的是砸斷釘釘子的手。”
“這些事跟我沒關系。淌自己的汗,吃自己的飯,自己的事情自己幹。你們上邊的勾心鬥角我管不着,我就是不想看着這麽好一家酒店被鄭銘敗下去了。”趙毅悶悶的道。
葉希文側了側頭,道:“鄭銘是個上不了台面的人,我來之前許志文就給鄭銘通過氣了,本意是讓鄭銘拉攏住手底下的人,不管許什麽好處也要堵住他們的嘴,省的被我抓住把柄。沒想到鄭銘用這最寶貴的時間去罵你們,徹底絕了自己的後路,你爲了這麽個人辭職,真是不值。雖然鄭銘是個眼裏隻有錢的愣頭青,但你舉報他畢竟是犯了忌諱,以後誰還敢留你在手底下幹活。你交了辭職信也好,我給你寫封推薦信,你去伯芮酒店吧,那邊的總經理是我美國的同學,會照應你的。”
“不需要,我舉報鄭銘不是因爲他對我個人怎麽樣,而是他在酒店的所作所爲。”趙毅擡起頭,“鄭銘在酒店是外行指揮内行,他不懂餐飲,一切都隻顧自己。你知道這一年時間他把酒店敗成什麽樣子了嗎?他好面子,所以讓所有服務員站在酒店門口對每一個客人大喊歡迎光臨,客人反而被吓的不敢進來了。他喜歡錢,所以采購員是他的小舅子,煲仔飯的香米被換成了普通大米,火鍋清湯換成了白水,現在酒店每天的流水還不到開業時候的三成。他喜歡擺架子,所有人都得喊他鄭總,小劉因爲叫了他一聲鄭經理就被扣了一個星期的工資。”
趙毅伸手指向了門外,“你們都是年薪上百萬的金領高層,我不過就是個打工學廚的。這家酒店一年前剛開張的時候我就來了,從水台一直幹到打荷。按說這酒店以後怎麽樣跟我這打工的沒什麽關系,它就是做成全國第一了我工資也不會漲,它就是倒閉關門了我也不過是換個地方接着打工。但我就是不能眼睜睜看着酒店被鄭銘這種人糟蹋,我看着生氣,我看着心疼!你呢,你拿着人家幾百萬的年薪,考慮的就隻有利益,你隻想把什麽許志文拉下水,你想過沒有,等到那時候這家酒店還能剩下什麽。千日砍柴一日燒,隻怕到時候整個彙海的名聲在石門都臭了,你做這一行你又不是不明白,餐飲這個行當名聲壞了再想起來有多難。你這樣和鄭銘有什麽區别?”
“許志文是長在彙海集團裏的瘤子,割瘤子雖然疼,但總好過讓它一天天爛下去。如果能用石門一家店換來許志文離開彙海,我覺得還是值得的。”葉希文靜靜地說,“從經濟學的角度來說,這是最好的選擇,成本最低,機會最大,效益最高。”
“沒錯,你眼裏全是成本,全是機會,全是效益。所以在我父母雙亡的時候,你一聲不吭的自己出國了。你知不知道我媽臨死前喊得一直是你的名字!”趙毅雙目泛紅,嘶啞着嗓子說道。
葉希文略微低了一下頭,似乎要避開趙毅灼灼的目光,片刻後毅然擡起了頭,直視趙毅道:“你那時還小,以後你會明白的,我有不得已的苦衷。不管如何,我總是你的小姨。這個世界上,你是我唯一的親人了。如果你不願意去伯芮酒店的話,那就跟我去總部吧,有我照應總好過你一個人打拼,而且你也能幫我。”
“不了,辭職了就是辭職了,我走人是因爲還有一件很重要的事情等我去确認,不單單是因爲舉報的事情。”趙毅深呼一口氣,“我辭職信已經交上去了,明天我就走,你們那些勾心鬥角的破事兒我沒興趣。”
葉希文拿起手邊的辭職信,“你說的是這封嗎?不好意思,因爲彙海集團辭職需要填寫統一格式的辭職表,所以你這封不符合要求,辭職申請被駁回了。在你重新寫好辭職信之前,你還是彙海的員工,還得服從集團的決定,現在集團的決定就是,你,跟,我,回,總,部。”
“辭職信是嗎?你要,我就寫給你。”趙毅走到老闆桌前,從一沓文件中翻找了一下,抽出張辭職表,刷刷刷填完,扔在桌子上轉身而去。
葉希文拿起一看,上面的個人信息全都沒填,隻是在辭職理由處填了四句詩,“日出扶桑一丈高,人間萬事細如毛。野夫怒見不平處,磨損胸中萬古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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