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洗着臉,身旁的男人把新買的牙粉遞給她:“今日趕大集,又叫你少睡了。”
秦敏歎了口氣:“也不知何時能睡個踏實覺。”
“自從官府定了開集的日子,你就越發得忙了。”男人歎了口氣,“我去買粉回來。”
秦敏微微點頭,餘光看着男人出去。
秦敏是個缺覺的人——她幼時被賣去了窯子,十四五歲時等到了阮姐,她腦子好使,很快便嶄露頭角,從微末小吏做起,如今是鎮上的主任,主管戶籍、人口遷移和吏目調遣,忙碌異常。
可大約是自幼就沒有睡過什麽好覺,哪怕時移世易,多年過去,她仍舊有種睡不醒的感覺,經常白日也能睡過去。
她對物質也沒什麽需求,至今住着的也是官府分的房子,一處平房而已,因着是帶夫上任,所以能有三個屋子,兩間卧房,一間廚房,對吃也不講究,能吃飽就成,隻要是閑餘的功夫,她便要想方設法多睡幾息。
雖說她的父母還活着,但因着被賣進窯子這件事,她和父母也斷絕了關系。
倒不是因爲她多恨他們,那個年歲對孩子的買賣十分平常,莫說她是個女兒,就算是個男孩,也能賣給當地的顯貴人家當豬猡,送到礦下做累死的勞力。
她隻是懶,懶得去見他們,聽他們訴苦說親,更懶得之後維持關系,處理親戚間的麻煩事。
甚至挑丈夫,她也是挑的六親失散死絕的流民,就爲了不和夫家打交道。
而她運氣一向是不錯的,在窯子裏隻是缺覺,因着生得有幾分顔色,算是鸨母的一顆小搖錢樹,吃穿上不是太克扣,也不怎麽挨打,後來離開了窯子,認字讀書信手拈來,遇到了事又總能很快解決。
之所以在鎮子上,沒能升遷到城裏,隻是因爲懶。
她隻做自己的分内事,任何事隻要不在她的職責範圍内,不鬧到她面前來,她知道了也當不知道。
上司爲此不知道罵了她多少回,但要說不稱職也不對,秦敏做事非常細心,也很嚴謹,但凡交代給她的政務,絕不會讓人挑出一絲差錯來,就算雞蛋裏挑骨頭也不成。
上司常敲打她,到後來也就不敲打了,隻恨鐵不成鋼地說:“你有這樣的本事,做什麽都能有一番成就,偏就一個懶字,叫你浪費了你的才幹!”
可真要發作她也不成,畢竟對許多吏目來說,能做好分内事便已經要耗費所有心神精力。
秦敏要處理那樣多的事,能一樣錯不出已是不易,她隻是有餘力,卻不肯用餘力罷了。
秦敏打了個哈欠,坐在桌邊繼續打瞌睡,直到丈夫打回來了粉條,她才回過神來。
丈夫是個極老實的人,話多,事情卻少,也沒什麽不好的喜好,總之既不給她惹事,也不讓她操心,如今在鎮裏當信使,收入不算多,但也踏實,在家裏也能打理好家務,秦敏對他是極滿意的。
“我剛回來的時候遇上了橋頭村的張梅,她帶着她那老娘和弟弟來鎮上了。”丈夫坐下和秦敏同吃,他珍惜的咬了口煎蛋,滿足地長舒一口氣,“她不是在城裏街道辦嗎?怎麽又有假了?今年都回來四回了。”
秦敏吃了一口粉,聽到張梅的名字便不自覺的皺眉:“她要同你搭話,你應付過去便是了,這人總叫我覺得不對,跟她有了關系,恐怕就有了麻煩事。”
“我也這麽想!”丈夫,“她那弟弟年歲不大,看着賊眉鼠眼,不像是個好人。”
秦敏不愛說人是非,她看了眼丈夫:“行了,别人家的事少說,來,再吃個煎蛋。”
秦敏把自己的煎蛋夾給他,丈夫是很受過一些苦的,被秦敏遇到的時候,他還在街上扛活,那時候剛來阮地不久,他瘦成了一把骨頭,也不知是怎麽戳動了她那顆懶惰的心,就這麽看上了他。
到了現在,哪怕油水夠了,丈夫也是一副餓死鬼投胎的模樣,從不肯浪費糧食,就是放到第二頓吃也不行,哪怕肚子都要漲破了,也得把桌上的飯菜全吃光。
他們倆,一個缺覺,一個缺食,互相倒是很體貼,相處下來倒是從未紅過臉。
秦敏躲着麻煩,沒料到麻煩卻主動找上了門。
她剛吃過早飯,家門就被敲響了,丈夫不太高興的放下沒吃完的粉條去開門,看到是張梅一家子就更不高興了,但他還是強忍着沒有惡語相向,隻說:“今日不應卯,咱家也不收禮,有什麽事等明日我婆姨應卯了再說。”
張梅卻毫不在意丈夫的冷臉,隻是一臉憂心地說:“這事恐怕等不到明日了!我也是才回來,不曉得村裏出了大事,我娘和我弟弟膽子又小,沒我陪着不敢來鎮裏,姐夫,這事耽擱不得!真要是鬧出去,秦姐首當其沖呀!”
丈夫被她唬住了,小聲念叨着:“什麽首當其沖?”
他還沒學過這個成語呢。
裏間的秦敏聽到了聲,在心裏歎了口氣,沖外頭喊道:“進來吧,到裏間來,老劉,給嬸兒和牛蛋倒兩杯水。”
茶葉她是舍不得給那兩母子喝的。
張梅忙往裏走,她環顧四周,這屋子裏連件稍顯奢華的陳設都沒有,心裏有些鄙夷——好不容易爬到這個位子,卻連一點享受都沒有,拼死拼活圖什麽呢?
一時又有些自憐自哀,她們這樣窮慣了的人,竟然連享受都不會。
雖說看不上張梅,但秦敏還是給了她面子,起碼親自去給她倒了杯茶,雖說也是昨夜涼透的陳茶。
好在張梅也不嫌棄,進了裏間就關上了房門。
“不是别的,就是村裏的掃盲老師不見了。”張梅還沒坐下就急切道,“村裏人說見她去河邊洗衣裳,她洗的慢,村裏人都走了,就她自個兒在那,後頭就沒見她回來。”
“恐怕是失足落水了!”
“這可如何是好啊!年紀輕輕的,學問那樣好,倘若真落了水,這都過去半個月了,恐怕、恐怕……怎麽交代啊!我們村一向民風淳樸,就怕出了這檔子事,再沒掃盲老師肯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