至于有沒有用,那就隻能盡人事聽天命了。
“瘦成了一把骨頭,可憐。”八姑心想着。
趙悠,一個窮秀才的女兒,秀才讀了大半輩子書,讀光了家底,可畢竟是個秀才,在這個大女兒出生的時候,或許也有過那麽一點父愛,取名的時候選中了“念天地之悠悠”。
或許是秀才書讀得不怎麽樣,又或許是他有先見之明,提前知道了女兒所要經曆的磨難。
天大地大,人在其中隻能得見悠悠——大到無邊無際,連自己都成了虛無。
八姑沒讀過書,不識字,自然不知道這個名字有多重,更不明白這個小姑娘爲什麽會把自己逼到這個地步。
趙悠才十六歲。
在八姑心裏,這個年紀的姑娘應當沒有那樣多的心事,可這個姑娘,就憑自己的一點心氣,把自己逼到了将死的地步。
可是如今,她們能指望的也隻有這個狀似瘋癫的小姑娘了。
這些時日她男人一直在外打探商隊,但來往的商隊不再是以前和他有交情的老熟人,沒人肯冒着那麽大的風險,将這麽多人帶去阮地。
商人們也怕死,也擔心這是陷阱奸計。
八姑歎了口氣,趙悠要是死了,她們又再去哪兒找一個能得到商隊信任的人呢?甚至于趙悠就算沒死,也不一定能取信商隊,她的幹爹幹娘真能履行承諾嗎?
就在八姑要把趙悠的臉盯出一朵花來的時候,昏睡中的趙悠卻突然睜開了眼睛。
睜眼的那瞬間,趙悠其實什麽都看不清,她的眼前像是蒙了一層白霧,屋内的一切都沒讓她有半點實感,但她心底卻突然意識到自己醒了。
她醒過來了。
原來那麽多年,她都睡着。
八姑被她吓了一跳,但立刻湊過去問:“趙姨娘,你可還好?聽得見我說話嗎?可要喝水?如廁?”
趙悠被這一串問話問得頭昏腦漲,但還是艱難地勾唇笑了笑:“我想歇一歇。”
她重新閉上眼睛,等到腦子徹底清醒,睜眼時沒了那層白霧,她才轉頭看向一臉憂心盯着她的八姑。
八姑也不藏着掖着,在發現她看向自己的時候便直白道:“我是錢蓮的嫂嫂,你要是不嫌棄,喚我一聲八姑就成,如今城裏不好過了,我們預備着到阮地去求個生路,隻找不到肯搭理我們的商隊,求你替我們牽條繩。”
前連?那是誰?她認識這人嗎?
趙悠茫然地看着八姑……哦,錢姨娘,原來她叫錢蓮。
趙悠驟然離開莊子,又突然聽到他人去向阮地的計劃,一時之間竟然沒有大喜之下笑出聲來,她想,錢蓮終于還是聽了她的勸,也可能不是因爲她,而是錢蓮心裏也有和她一樣的希冀。
隻是那希冀藏得太深,深到鬼神要敲門的時候,才肯露出來。
一扇緊閉的窗不知道被誰打開,她的心平和了。
在八姑的攙扶下,趙悠勉強靠坐在了床上,她覺得頭疼欲裂,但又覺得自己從沒有這樣神清氣爽過,她的心變得寬廣了,那“不如我意我就死”的念頭和戾氣也消失了,她喘了兩口氣,輕聲說:“可以,隻要我幹爹幹娘還沒走。”
八姑一直提着的心終于放下了一半,那老兩口自然還沒走,他們還在變賣祖屋。
“不過……我們人有些多,商隊會肯嗎?恐怕要過百人。”八姑膽戰心驚。
趙悠有氣無力地笑了笑:“許多商隊,如今也隻能運人了,貨快賣不出去了。”
“不必擔心,我一個獨身女子,都打聽好了。”
“你……”八姑有些敬佩她,“烈性女子。”
趙悠沒想到八姑會這麽看待她——她一直在折騰自己,竟然還算烈性嗎?
又或者,她原本也是這麽看待自己的。
“錢姨……錢蓮也要走嗎?”趙悠問。
八姑:“自然了,那戴府也沒什麽好的。”
趙悠微微颔首:“是啊,她心裏也有成算。”
怎麽她以前總以爲隻有自己一個看得清的人呢?
人不是虎,虎單打獨鬥,人成群結隊。
“八姑。”趙悠突然說,“我單名一個悠字。”
“念天地之悠悠。”
獨怆然而涕下。
“什麽悠悠?”八姑有些莫名,不明白這姑娘怎麽突然念詩,她摸摸自己的後腦勺,好不容易從自己的肚子裏搜刮出一個詞來,“悠然自得那個悠是吧?”
趙悠一愣。
她咧開嘴,當真露出一個真心實意的笑來:“對,悠然自得的悠。”
“還要勞煩你想法子帶我去見幹爹幹娘。”趙悠輕咳了一聲,“他們見不到我,自然也不會信你們。”
八姑:“這個好辦,隻要你能動彈了,不管是抱是背,我都能帶你見他們,就怕你……”
這話說出口不太吉利,但趙悠也不忌諱:“是這個道理,不過,我是不會死的。”
八姑忙說:“什麽死不死的,不好聽!快呸一口,你年紀這麽小,還有得活呢!”
“你先自個兒歇歇,我去廚房看看粥好沒好,你得把身子補起來,這都瘦成骨頭了,不養好了,熬不住路上的苦。”
趙悠依言呸了一口,把自己呸樂了。
看看,哪怕是八姑這個同她相處不過一會兒的人,都認爲她的性命珍貴。
同旁人,同這世上的每一個人的命一樣珍貴。
八姑心裏的巨石總算全部落地,她憂心忡忡的表情也難得舒展。
這下,總算是有離開的路子了。
就算這座城會死,她也不必給它陪葬。
八姑小步來到廚房,攪動着陶罐裏的粥,這是家裏僅剩的小米,正咕嘟嘟着冒着泡。
她湊近聞了聞。
人間煙火氣,香得令她心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