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在昨夜,幾個她從未見過的人拆開了屋子的窗戶,将她從中“偷”了出來。
然後她就被塞進了車廂裏,他們向她解釋前因,說自己是八姑的親戚。
而她連八姑是誰都不知道,就這麽稀裏糊塗的聽着,腦子亂成漿糊,連問八姑是誰都忘了。
無論是誰,隻要能讓她出來透透氣,見見光,那都是好的。
出來之後,她仿佛終于“活”過來了,有了生氣,知道了饑餓,在連吃了幾個雜面馍馍後,趙姨娘總算能活動一下她的腦子了。
而一旦她有了腦子,在那長久的折磨和禁閉中被磨損的心性,又重新冒出了頭。
她突然發現,那個對着太太和錢姨娘叫嚣着的自己,實在算不上勇,充其量隻能算莽撞——她像開山的先鋒,但卻沒想過要慢慢挖掘道路,而是一頭莽上去,山不倒就是她死。
可在山面前,她太弱小了,蜉蝣撼樹哪裏能有什麽好結果?
她在絕境時竟然還想過向太太下跪求饒,可太太又能決定什麽呢?她把太太當救星,可這個救星,她又真的有救人的力量嗎?
然而在這樣長久的思索過後,趙姨娘又感謝起了自己的莽撞,倘若她沒有莽撞這一次,沒有遭遇這樣刻骨銘心的痛苦,她又怎麽知道自己面對的是多麽可怖的壓迫,在這樣的世道裏,壓迫都披上了一層溫情脈脈的外衣。
那是孝道、是倫理綱常、是父母的眼淚、孩子的啼哭、是順從就能帶來安穩的虛妄幻想。
在頂撞太太之前,她真的想過自己這麽做的後果嗎?她敢于劍走偏鋒,真是“不自由毋甯死”的堅決嗎?還是“他們難道還能殺了我嗎?”的僥幸?或是“大不了一死”的破罐子破摔?
趙姨娘發現,以前的她,确實是太自大了。
她用她那雙自大的眼睛左右環顧,以爲自己是“不同”的,她認爲太太是幫兇,錢姨娘是谄媚的小人,老爺——老爺自然不算人了,他是與她不同的物種,或許是黃鼠狼成精。
莽撞不是勇氣,明知失敗的下場卻還是砥砺前行才是勇氣。
大不了一死也不是勇氣,在絕境中仍舊不放棄希望,頭破血流也要尋找出路才是勇氣。
趙姨娘看着自己的手心,她的手心滿是冷汗,掌紋亂七八糟,她曾用這雙手幹過許多事,縫制過衣裳、劈開過木柴、偷偷寫過拼音、她靠着這雙手,一步步艱難地走到了現在。
可她陡然發現,她原來并不相信自己的力量。
她對太太的“發瘋”,和下跪求饒又有什麽區别?
你不放我走,我就瘋給你看。
你讓我痛苦,我就瘋給你看。
都是用自虐的方式祈求對方的善心,祈求對方放過自己。
趙姨娘眼眶通紅,嘴角卻莫名揚起了弧度,她緊緊握住拳頭,指甲深陷進肉裏都毫無感覺。
她心想,我活到這個年紀,仍舊是個蠢人,沒有通天徹地之能,隻是個微不足道的凡人,可我有雙手雙腳,有眼睛鼻子,既然别人不能托付,我爲什麽從來沒相信過自己呢?難道一條路走不通,我就不能換條路走嗎?一定要跟這條路同生共死?
發瘋?除了折磨自己以外,又能得到什麽呢?喚得起誰的良心?這就是書上說的親者痛仇者快吧?雖然我仿佛也沒有親者。
倘若我不發瘋,我就離不開戴家嗎?要是我足夠狠心,真的伺候了老爺,生下孩子,等所有人都以爲我不會跑的時候,把孩子一扔了之,不也能走嗎?
又或者是得了老爺的信任後,想盡辦法找個利器,抵在老爺的頸側,誰又敢攔我呢?
趙姨娘恍然大悟,原來她有那麽多條路,隻是她不肯去選,又或是心裏有模糊的念頭卻不敢細想。
女人要當個好母親,所以她從未想過扔下孩子這種選擇。
女人倘若被惡人玷污就要自殺以證清白,所以她不肯委身老爺得其信任。
“哈哈哈哈哈哈……”趙姨娘突然狀似癫狂地笑了。
她滿臉是淚,卻笑得五官猙獰。
權貴們視人命爲無物,“老爺”們折騰着後宅無辜的女人們,他們沒有良心,百無禁忌。
可她這樣一無所有,孤苦無依的女人,卻身體力行的執行着他們給她制定的道德規矩,女人隻能爲丈夫奉獻,否則就是不貞不潔,女人的身體不歸她們自己,歸屬于那不知名的“丈夫”,哪怕不知道他在哪裏,他都是規矩的制定者,是她的擁有者。
爲孩子奉獻,爲不知在何處的丈夫奉獻,被外物囚禁,被自己囚禁。
她們不能傷害任何一個人,否則她們的反抗就沒了立場,甚至于反抗,都隻能折磨自己。
關住她的從來不是具體的哪一間屋子——是這個世道,是多年被灌輸這些倫理綱常的她自己。
反抗的方式隻有自我折磨嗎?虐待自己,發瘋、下跪、磕頭。
不,絕不是如此!
趙姨娘那癫狂的笑止住了,她雙手交握,死死地糾纏在一塊。
她在這逼仄的車廂裏悟出了一個道理。
她是個人。
她希冀更好的生活,害怕受傷,也怕死,她有着凡人都有的七情六欲,她弱小無能,在死亡面前醜态百出,這一切隻因爲——她是個人。
她不該爲此羞恥,也不該爲此苛責自己。
她想活着,哪怕用盡手段,哪怕醜态百出。
就算最後她真的活不了了,那也不是自己想死,而是被逼得不得不死,可即便死,她也要像野獸一樣從對方身上咬下一塊肉來。
趙姨娘心想,這就是勇氣了吧?
有勇氣生,也有勇氣在不得不死的時候爲自己複仇。
時至今日,在被折磨地奄奄一息的時候,她才終于擁有了勇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