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爺不愛太太,這是衆所周知的事,太太仿佛對老爺也是一般,兩人勉強算是相敬如賓,即便老爺不往外跑了,也隻宿在姨娘們的屋裏。
其中樣子最好的趙姨娘已經被送進了莊子裏,矮子堆裏拔高個,錢姨娘竟然是姨娘裏最受寵的,老爺已經連着在她屋裏宿了七八日,宿的錢姨娘滿腹的抱怨不知向誰訴。
且老爺的脾氣一日差過一日,雖還不至于動辄對她打罵,但眉頭越發緊皺,仿佛但凡出一點事,他就要幹出什麽令她驚恐的糊塗事來。
“八姑來了。”丫鬟小聲在錢姨娘耳邊說。
錢姨娘正斜倚着憑幾,她突地來了精神,打直了背,有驚喜有恐懼:“她怎麽來了?老爺不是不許嗎?”
“是你大媽媽受了寒,身子不大好,八姑來報信。”丫鬟伺候錢姨娘梳頭,“這天是越發怪了,夜裏刮妖風,城裏都說該請大師來看看是不是沖撞了哪路神仙,受寒的人近日也多,前些日子我那鄰居夜裏收衣裳,受了寒抓不起藥,人眼看着就不好了。”
這丫鬟是正經雇進府裏的,那時府裏才是真的重規矩,不敢幹落人口實的事,一應丫鬟婆子都是正經簽了契書雇進的府,主家倘若随意打罵她們,都能去官府告官,在外頭也都是有家有口的人。
不過——如今朝廷式微,下頭的事自然管不了,賣身契再次重出江湖,大戶人家又開始買賣奴婢。
丫鬟也懷念幼時的好時候,朝廷還管得住,責罰下人也不過是罰月錢,沒聽說過哪家鬧出過人命,丫鬟也是人,大戶人家執行私刑鬧出去,都是要見官的,打死了人更不必說,下獄都是等閑。
哪像現在,别說丫鬟,就是姨娘死了也就死了,什麽私刑?誰管啊。
如今這個府裏,犯了錯就是打闆子,日子越發難過,規矩也越發的嚴,也好在太太是個善心人,輕易不肯罰人,否則年輕丫頭被打了闆子逐出府去,一時想不開,多傷天和的事。
錢姨娘急切地抓住丫鬟的手,頭也不梳了,眼眶霎時泛紅:“真的?人怎麽樣了?大媽媽年紀大了,她倘若起不得身……”
說着錢姨娘就落下了淚來。
民間本地人都将祖母喚作大媽媽,而錢姨娘的祖母已經有些歲數了。
“快!你去領八姑來!”錢姨娘拔下頭上的钗子,“什麽時候了!打扮給誰看!”
丫鬟隻得腳步匆忙的出去迎人,獨留錢姨娘坐在妝台前流淚。
未出嫁前,錢姨娘無論如何也想不到自己會過這樣的日子——那時候哪裏想得到會嫁到富貴人家做妾?左不過是嫁個販夫走卒或是府裏的小厮下人,運道再好,嫁個管事管家也就頂了天了。
她嫁到此處,得了吃喝穿住上的享受,卻也因此被強逼着抛棄自己的過去,抛棄娘家和親人,徹底的被這個偌大的府邸吞噬。
而她甚至無人可以怨怪。
怪誰?怪夫人嗎?夫人是個好人。
怪老爺嗎?可她嫁給别的男人,日子又能比如今好多少?
得了衣食享受還不足嗎?人人都要說她貪心,得了這個又要那個。
她要是抱怨,那這些還不如她的,比她更可憐的丫鬟婆子們又算什麽呢?她們都還沒抱怨,輪的到她嗎?
錢姨娘想不明白,也想不出救自己的法子,她有時甚至覺得确實是自己太過貪心,得隴望蜀,她心底的念頭都是見不得光的,不能對人言。
八姑被迎進屋的時候,看到的就是對鏡流淚的錢姨娘。
錢姨娘聽到響動,擡手胡亂擦拭了臉上的淚痕,強逼着自己揚起笑臉,三兩步上前拉住了八姑的手,臉上的笑也維持不住,做出個又哭又笑的怪模樣問:“大媽媽如何了?抓藥了嗎?家裏的錢還夠不夠?倘若不夠我還有些私房,無論如何,寒症是不能拖的,且抓了藥再論其它。”
“隻是有些咳症,已抓過藥了,是家裏叫我來給你報個平安。”八姑看了眼旁邊的丫鬟。
“春芽,你出去守着,看夫人老爺來不來人吩咐。”錢姨娘忙打發丫鬟出去。
春芽應了一聲,掀開簾子走出了屋。
這屋子隔音不好,八姑湊到錢姨娘耳邊說:“不過是個叫我進來的由頭,我娘家的親戚預備着投奔阮地去,如今城裏的日子不好過,如今勉強還過得,待得入冬恐怕連碳火都買不着,今冬不知要凍死多少人,我和你哥哥的意思……趁着剛入秋,路上不難走,屋子田地也還賣得出去,湊足了路費,一家子一塊過去。”
錢姨娘愣了半晌,忍不住問:“有靠得住的路子?城裏還有哪家镖局敢接這樣的活?”
去阮地,那可不是十天半月的行程,一家子有老有少,哪家镖局敢接?
“镖局是不接了,咱們尋思着總有商隊經過,到時候多出些錢問一問。”八姑歎了口氣,“你要是肯,我和你哥哥想法把你偷出去,你要是不肯,家裏臨走前給你送些東西來,隻是這一輩子再難相見了……”
錢姨娘呆愣愣地站着,她茫然地問:“你們怎麽敢的?過去了阮地,靠什麽吃喝?倘若那阮地不像商隊那些人說得那般呢?若那女皇帝真是個人間魔主呢?到時候,咱們又該怎麽辦?在阮地沒有活路,回又回不來了。”
八姑歎氣:“要不是無路可走了,咱家也不敢起這樣的念頭,妹子,商路斷了有大半個月了,恐怕再過兩月,城裏就要亂起來了,别的都還好說,倘若鹽進不來了……”
“連鹽都進不來了,到時候恐怕這城裏也隻有幾家大戶日子還能過。”八姑,“鬧起來,不等周遭的賊子來打,光是民間劫掠,就要死多少人?”
錢姨娘駭然失聲——她走不出戴府,自然也就不知道外頭已經糟到了這個地步。
“這回出去,我再難進來,你得這會兒給我個準話,我好和你哥哥商量。”八姑緊緊抓住錢姨娘的手,“妹子,你沒孩子,身上輕,能走就走,一家子互相照應着,又有我娘家人作伴,已是多少人求不得的好事了!”
錢姨娘身體顫抖,她強撐着精神說:“若說商隊,我倒知道一個,也遣人去查探了,嫂嫂,你聽我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