身旁的人笑道:“許是她家裏出了什麽事,不方便。”
嬸子哼道:“能有什麽事?”
她哼到一半,突然回過神來:“是那阮賊要打過來了?”
年輕女子低頭繼續繡自己的花,姣好的臉上露出一抹若有所思的神色:“八姑,不好這麽說,到底是救了我一命,便不說是天兵天将,好歹不能說是賊。”
兩人是親戚,但又是八竿子打不着的親戚,年輕女子家中出了事,父兄因放印子錢,被底下的佃戶們合起夥來打死了,家裏隻剩下老弱婦孺,老祖母怕夜長夢多,也怕佃戶們分完了田地又打起她們的主意,便将家裏的浮财略分了分,願意同她走的,就都跟着她投親來了。
八姑便是這個“親”中的一員,接到信的時候,她怎麽也想不起自家還有這門親戚。
還是回了娘家,爹翻看族譜,不知翻了多少頁才連起來這家人。
不過都是老人婦孺和孩子,真要撒手不管,良心上過意不去,名聲也實在難聽,便隻得幫她們相看房子,等人到了,時常還要搭把手,好在這家女眷倒也不是孬的,剛到了地方安置好,便托人給守寡十多年的三娘招了個贅,如此家裏有了男人,在當地有了姻親,也就能好好過日子了。
不找贅婿的話,一家子的戶籍就隻能托靠八姑的爹——親戚之間其中一方有錢無勢,全靠另一方的良心,這是不長久的。
贅婿是本地人,家中兄弟多,原本是一輩子娶不上媳婦的命,哪怕三娘年長他接近一輪也點了頭,進了女方家,日子不僅好過了不少,女方還花錢給他找了個小掌櫃的活,這活忙碌,他除了夜裏,白天是不回家的,雙方都覺得很好。
畢竟女方家隻需要一個“家裏的男人”,而贅婿也覺得家中全是女眷,隻有自己一個男人,在家也不太方便。
八姑:“忘了忘了,看我這記性,也多虧了他們,才叫你們這些老弱翻山越嶺還能平安過來。”
這是投親路上的事,一家女眷上路,雖說也花錢請了镖師,但這個時節哪裏還有靠譜的镖師,都是沒見過真功夫的花拳繡腿,對付對付地痞還成,真碰到了山匪草寇,那便隻有四散奔逃。
山匪沖殺下來,镖師們頭一件事,就是把車隊裏的馬都騎走了。
留下一堆老弱坐在車廂裏等着引頸就戮。
老祖母強硬了一輩子,在那時候,也隻能死死抓着媳婦的手,滿是溝壑的臉上落滿了淚,隻不斷說悔——究竟悔什麽,這也說不清,可能是悔沒有阻攔兒子孫子放印子錢,也可能悔帶着一家老弱投親。
女眷們匆忙的找匕首,護身的東西還是有的,倘若反抗不成,便還能自盡。
她們到底是有家學的,知道女人不能落到山匪手裏去,否則她們的下場隻會比自盡更慘。
年輕女子那時也在其中,也在翻找匕首,但她那時想的并非反抗不成就自盡,大不了落到山匪手裏去,她長得不算差,身段也還有些,受辱是無可避免的,可隻要她想盡辦法籠絡到一個頭目,哪怕是小頭目,總歸能活下來。
活下來了,才有機會報仇,有機會去清算人命官司。
“那阮地的兵沖過來的時候,我們還以爲是另一夥山賊。”年輕女子咬斷絲線,“好在那時大夥都吓傻了,否則四散逃開,四周都是山林,恐怕就此分散,天各一邊再找不着了。”
八姑:“算你們命大啦!翻山越嶺的,從來都是十不存一,不過……既然你們碰着了他們,怎麽不到阮地去?既然當兵的都那樣講理,想來去了阮地,也不至于就過不了日子了。”
年輕女子:“那些兵是剿匪的,不肯帶着我們,倒是願意爲我們指路,可你也知道,咱們都是女眷,那阮地離得又遠,不如到這邊來,近不說,好歹有親戚。”
“這倒也是。”八姑朝嘴裏扔了兩顆黃豆,“不過咱們這邊也不安穩,商路都快斷了,城裏的糧食和鹽越來越貴,要不是我爹殺豬的活計穩當,恐怕我們也要投親去了。”
年輕女子笑道:“實在不成,咱們搭個伴,都到阮地去,我聽那些當兵的說,在阮地,就算隻有一個女子,那也能有自個兒單獨的戶籍,買房吃飯都不在話下,家裏女眷多,隻有一個男人,到底也不安穩。”
她們雖然請了護院,但隻敢請女護院,可女護院少得可憐,哪怕花了大價錢請中人,也隻請到了三個,其中一個還沒有老家的婆子壯,一看就知道是來蹭活幹的,可有也總比沒有強。
真要是城中動蕩,有惡人闖門,就靠家裏那一個男人和三個護院管什麽用?
也因爲是被阮地的兵丁救了一命,也沒勒索她們的錢财,家中女眷都把去阮地當做最後一條退路,實在不成,她們走還不行嗎?又不是沒走過。
八姑有些羨慕:“投一回親,倒是給你們投出見識來了!這話倒不好跟我爹講,他老人家指望在這兒殺一輩子豬哩!叫他走,那是斷不肯的。”
“那是還沒到絕境上。”年輕女子,“我們走以前,嬸嬸們都哭着說不肯,一輩子去的最遠的地方也就是城外的城隍廟,鬧着絕食的,要上吊的,多得不敢數,可你看如今,日子都好好過着,我三嬸守寡這些年,如今招了贅婿,臉上都紅潤了,再不提我那早死的三叔。”
八姑拍腿大笑:“是了是了,就是不靠他吃喝,能在床上伺候好了也行。”
成了親的女人,說話總是沒太多把門,尤其都是女人的時候。
年輕女子也笑,但她很快收斂起笑容:“八姑,你也知道這邊也不安穩了,老祖母的意思是,我家的房子是租的,要走也容易,可你家經營了這些年,要走得早做打算。”
“你從來爽利,也有見識,到時候跟我們一起走,路上也有個照應。”
“都是實在親戚,我們怎麽樣你也看在眼裏。”
八姑沉默了一會兒,她腦子轉得快,幾息就回過神來問道:“再是實在親戚,外逃的事也沒有張口就說的,你說吧,圖我家什麽?你說了,我才肯信。”
年輕女子本就是家裏派來的說客,她認真道:“圖你家男女都強健,有你們在,路上能安生許多。”
這也不是說謊,八姑家人丁興旺,她有兩個兄弟,三個姐妹,還有爹娘認養的親戚家養不起的孩子,且個個從小幹力氣活,一水的五大三粗,畢竟殺豬匠的家裏,就是豬肉不能可勁吃,下水還是吃得起的,營養跟得上,即便不怎麽高,壯還是夠的。
有這樣烏泱泱一群強健男女,路上安全得多。
八姑聽她這麽說,心裏信了一半。
隻她不肯直接答應。
反正如今城裏日子還能過,走不走的說不準,不必這麽快給回應,否則被捏住把柄了自家還要倒黴,更何況她還有婆家,真要走,婆家也是要帶走的。
說不準連陷在後院裏的錢家二姑娘,錢姨娘也得帶走呢。
其中的麻煩,一時半會兒理不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