至于趙姨娘在莊子裏會過什麽樣的日子,他們是不管的。
總歸人沒有死,那良心就還過意得去。
錢姨娘得到消息後,整夜整夜的睡不着覺——兔死狐悲,她沒有孩子,在這個家裏沒有根基,說不準什麽時候她扛不住了,也要被送去莊子。
莊子在城外,大片良田,但家中主人一年半載都不會去一次,甚至管家也不會去,打理那裏的是家中的世仆,鄉下地方,沒太多的規矩,一個妙齡女子過去了,半夜被人爬了牆,被糟蹋了,自個兒都不敢說出去。
這也就罷了,被欺負,幹重活也不消說,但要是被克扣口糧,吃馊飯也吃不飽,那可怎麽辦?
一生全沒有指望,隻能等着哪一日被無常們勾去魂魄,死的悄無聲息。
如今她還能籠絡太太,可太太手裏能用的人太多了,不說從娘家帶來的陪房,就是原本府裏的丫鬟小厮,哪一個又不想到太太面前去冒個尖呢?而她又沒有什麽本事,管家幫不上太太的忙,生兒育女也沒生出來,娘家也沒什麽用——在這個家裏,她實在是個很沒用的人。
錢姨娘在床上翻了個身,閉着眼睛也緊皺着眉頭。
姨娘們的日子是不好過的,太太好歹有個正室的身份,即便被冷落,總歸是不愁吃喝,要是實在無聊,依照規矩禮法,也能從妾室那裏抱一個孩子自己養。
但錢姨娘知道,自己是過不上這種日子的——倘若太太哪天看她不順眼,不用太太發話,下頭的丫鬟小厮和婆子們就能磋磨死她,甚至不用什麽精細的法子,隻要大冬天叫她不小心淋一場雨,她死都死得稀裏糊塗。
趙姨娘的話自然叫她生氣,但生氣之後就是濃濃的惶恐。
她靠自己是不能立足的!這是叫她最恐懼的地方,她無論怎麽巴結,怎麽讨好太太,都決定不了自己的未來。
這種恐懼越來越重,錢姨娘忍不住深想,天下的女子都是如此,無論她們多麽手巧聰明,她們的命運都不會因此有什麽變化,那麽多年幼的女孩被賣進樓子裏,是她們不夠聽話懂事嗎?
那麽多手巧的女孩,出嫁後日日織布紡線,弄瞎了眼睛,可還是吃不肚子,這是她們不夠勤快嗎?
這讓錢姨娘越發的睡不着了。
她原本以爲隻要她老實做人,好好伺候老爺太太,就能平平安安過下去,但一旦發現她的未來不由她左右時,她就再也不能對趙姨娘的遭遇視而不見。
錢姨娘一夜沒睡,不等天亮就悄悄叫來自己的丫鬟,叫對方陪自己去柴房一趟。
“我要去看看她,有些事我自己想不明白。”錢姨娘歎了口氣,“或許她想明白了。”
她想明白了,所以她瘋了。
丫鬟怎麽勸錢姨娘都不聽,咬死了要去見一見趙姨娘,丫鬟沒辦法,又不敢去禀告太太。
她畢竟是錢姨娘的丫鬟,倘若告訴了太太,将來錢姨娘會怎麽對她?難道太太還會救她嗎?太太不會在意一個小丫鬟的境遇,畢竟這就是家裏的規矩,仆人背地裏怎麽罵主子都行,可一旦到了台面上,那就是叛主,太太即便嘴裏誇她,心裏也會看不起她。
沒有一個主子會誇贊叛主的仆人。
于是丫鬟隻能陪着錢姨娘悄悄過去,想法子打發了守門的粗役。
柴房裏滿是灰,錢姨娘剛進去就被嗆的直咳嗽,此時天還未亮,柴房裏更是不見一絲光,也沒有半點聲音,黑暗裏就像是隐藏了一隻野獸,随時都會蹿出來将人撲殺。
錢姨娘此時知道怕了,她扶着牆,小心翼翼地喊:“妹妹,你在嗎?我來尋你說說話。”
趙姨娘的聲音好半晌才傳來:“你來做什麽?看我死沒死?”
“這話真難聽。”錢姨娘聽到人聲,又發現趙姨娘現在還沒有發瘋病,心便穩了下來,她苦笑一聲,靠着牆說,“妹妹,咱們都是可憐人,何必針鋒相對呢?我知道你,爹娘都靠不住,兄長是個賭棍,圖這個家的彩禮還債,才強逼着你嫁過來,可就算不到這個家裏,你兄長沒有欠債,外頭又有什麽好去處?”
“嫁給販夫走卒?不也得靠男人的良心?在這個家裏好歹還有規矩,隻要不觸犯規矩,總能有一口飯吃,可在外頭,靠着良心可不安穩,良心這個東西,今日有明日無,這誰又說得準?”
這也是在大戶人家當妾的好處,有看得見的規矩,隻要能遵守規矩,日子是能過下去的。
起碼這在錢姨娘看來是好處,這世上限制女人的規矩太多了,而大多是看不見的,且還因人而異,沒有明确的規矩,人就會害怕,唯恐自己行差踏錯一步就會死于非命。
大戶人家規矩多,規矩大,但起碼是擺在明面上的。
可這也是錢姨娘的疑問——在這裏是比在外頭好的,爲什麽趙姨娘卻不肯呢?甚至爲此發瘋。
“我攢了錢。”趙姨娘的聲音很輕,很飄,“我認了幹爹幹娘,我的幹哥哥和幹姐姐在阮地經營生意,等他們站穩了腳跟,置辦了屋子,就要将幹爹幹娘接過去,爲了認他們,我三年日日去幫忙幹活,繡帕子縫補衣裳攢錢,幹爹幹娘應了我,到時候将我也帶走,去阮地過日子。”
“去年我那幹姐姐回來探親,我特意去瞧她,她看着老樣子,還是又矮又瘦,可又全變了,她原本連擡頭說話都不肯,可那會兒,她像是什麽都知道,什麽都不怕,幹爹幹娘催她在阮地找個男人,她說如今鋪子生意好,倘若要成婚生孩子,就要耽擱一整年,請人不劃算,不請人幹哥哥一個人忙不過來……”
“她跟我說,我手這樣巧,繡出來的花樣那麽漂亮,在阮地輕易就能找到活,就算我什麽都不會,隻要是個好人,隻要我肯幹,肯吃苦,就能自己買屋子,置辦家産,誰也不能把我趕出去,過得好與歹,都看我自己。”
趙姨娘不瘋的時候,說話竟然很有條理:“看我自己,靠我自己的本事吃飯,不用看别人的臉色,不用靠别人的良心,不用讨好什麽老爺太太,不用非得生個孩子做依靠,還有比這更踏實的事嗎?”
“不用擔心被賣,不用擔心被打,不用擔心即便生了孩子也被休,多好啊……”
“你說,好不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