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堂對百姓而言是很陌生的,以往就是判案,也不會講公堂的門大敞開,案子究竟判成了什麽樣,除了雙方家屬外根本沒人在乎。
至于堂上的大人有沒有徇私枉法?這不是慣常的嗎?
八字衙門向南開,有理無财莫進來。
而如今,公堂這種地方普通百姓也能進了,進去了還有椅子能坐,不過這是要錢的,一個人兩毛,且随身不能帶任何利器和重物,所以想找地方休憩的人不會進來,隻有真對案子感興趣的人會花這兩毛錢。
當然,票數是有限的,後來的人拿着錢也進不去了。
朱嘉禾也在堂下的觀衆席裏,她雖然還沒有完成出師,但已經是公辦造船廠裏的小師傅了,這次來到青州是爲了進修物理,上課的時候結實了幾個本地的同窗,這些同窗裏正好有一女在研習律法,被她一鼓動,連朱嘉禾在内的幾女都花了兩毛,來看這數百年都聞所未聞的大案。
觀衆席裏不許喧嘩,即便小聲交談也不行,朱嘉禾隻能和同窗打眉眼官司。
主理這件事的法官正是大名鼎鼎的馮法官——朱嘉禾倒不知道這位大法官的生平,但知道她在民間有個诨号,地痞們都叫她殺星,讀書人說她簡直是當代白起,殺起人來半點不手軟。
死在馮法官手裏的人,在她還不是法官,隻是刑官的時候已然過千,到了如今,恐怕都要接近萬數了。
朱嘉禾對馮法官實在是很難産生什麽親近之情,一個人倘若身倚了律法,那她仿佛就不能被稱之爲純粹的人了,她在某一方面已經成了刑法的化身,法不容情,她的形象自然也就變得無情了起來。
而這樣的人,人們反倒盼着她更無情,一個無情的人才能真正公正,不被私情影響。
前頭的流程是千篇一律的,堂上的法官,包括所有役吏們都要先宣誓,宣誓自己絕不徇私枉法,要讓所有判罰都有證可依,有律可依,而後才是帶原告和被告上堂。
原告自然不是死者,死者已經死了,而是由關押王翠蘭的役吏署提出公訴。
朱嘉禾覺得這個做法很好,以前一直是民不舉官不究,一個人死了,那就是死了,隻要沒人告,那随便就能編出一個死法,什麽自己不活了要投湖等等,轉頭送到義莊去,死了也白死。
如今有役吏署公訴,那麽即便受害者無親無友,隻要有官府在,這人就還有得到公道的機會。
前頭的官話朱嘉禾是沒什麽興趣的,關于案子的前因後果,民間早已經傳的沸沸揚揚。
隻問話環節,朱嘉禾才來了精神。
馮法官詢問道:“王翠蘭,根據之前的口供,你先是與其子勒殺韓勇,勒殺不成,其子再行刀殺,是也不是?”
王翠蘭低着頭,她輕聲說:“是,那賊子要閹割我兒,我救子心切,隻得如此。”
“可有人證?物證?”馮法官又問。
王翠蘭經過訟師提點,此時也不至于說不出話,她忙說:“鄰裏都能作證他常常虐待我們母子三人,酒醉後也曾說過兒不肖父,要親手閹了他,賣出去掙一筆大錢!物證也是有的,他要閹割我兒的刀,當時就在屋裏的地上。”
訟師也在這時站起來說:“法官,請讓證人上堂,他們分别在半年内從韓勇口中分不同地,不同人聽到過韓勇的計劃,韓勇并非是一時起意,而是長期籌謀,甚至打聽過如何才能将閹人賣進宮中,這樣得的錢會更多。”
朱嘉禾倒吸了一口涼氣,倘若是醉酒後一時起意,雖然依舊是罪大惡極,但起碼還不違反人性。
但做父親的,有錢去喝爛酒,卻又籌謀要将兒子賣去當太監,這已經不是罪大惡極了,這是連人都不做了!
這些證人都是老農模樣,上堂被詢問時回話也多是前言不搭後語,但正因如此,他們的證言才更爲可靠,因爲即便他們連語言都組織不好,複述出的内容卻幾乎沒有差别,連細節都一緻。
并且他們都能清晰說出是在哪個時辰,哪個地點聽見的。
日子是不大記得了,他們隻能勉強說“大約出事前六七天前”“十多天前”。
當然,隻有人證是不夠的,證據也得有,不過這個案子倒和朱嘉禾想的不一樣——她以爲這一家三口都能無罪,畢竟按照如今的律法,正當防衛時即便錯手殺人也是不必受刑的。
但這個案子又不同,因爲在韓勇被勒倒後,他的犯罪已經中止了,既然他沒有再使用暴力,那麽長子之後捅死他的行爲,就不再屬于正當防衛。
公訴方放棄追究王翠蘭的刑事責任,因爲王翠蘭隻是控制住了罪犯,并沒有攻擊和試圖殺死他,畢竟罪犯前一刻還在使用暴力,控制住他并不違法。
但公訴方并不放棄對其長子的刑事責任追究,因爲長子是在罪犯失去行爲能力後依舊用刀捅死了他。
就在朱嘉禾因爲這一點提心吊膽,以爲這一家人要骨肉分離的時候,法官的錘子敲響了。
朱嘉禾在心裏祈求着,看在這一家人勤懇踏實,又受了這麽多年苦楚的份上,叫他們逃過這一劫吧!
“此案人證物證清晰明确無誤,原告被告都沒有新的證詞證據提供,本公堂依法做出判決。”
“按照刑法第三百六十二條,王翠蘭控制死者的行爲屬于正當防衛,本堂宣判其無罪。”
“其子韓正,在死者喪失行動反抗能力後依舊造成死者死亡的事實,不過韓正未滿十六,而死者又惡行滿滿,根據刑法第二百二十八條,四百一十一條,判處一年少管所學習改造,緩期一年執行。”
“退堂。”
朱嘉禾立時站起來,她詢問身旁坐着的同窗:“怎麽還是判了一年!這樣有了案底,豈不是三代不能考吏?”
雖然不是人人都要考吏,但朱嘉禾以爲,考不上不去考,和失去考的機會,這是兩碼事。
同窗忙說:“别急别急,還有一年緩期,這一年隻要表現的好,是不必去少管所的,也不會留下案底。”
朱嘉禾松了口氣:“這樣就好,哎,這一家人,受了這樣的苦,如今來了清豐,總歸是撥開雲霧得見光明了!”
“隻恐怕外頭那些老爺們,更不肯聽阮姐的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