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今城内最熱鬧的地方就是茶樓,價格公道,還有說書人連說帶唱的叫茶客們聽個稀奇,對老百姓而言,這就是最便宜易得的娛樂了,花錢也花得心甘情願。
不過今日說書人說得倒不是往日常聽的話本,而是近日來在各城鬧得沸沸揚揚的大案。
可又不是這大案本身,而是一篇文章,一篇在讀書人看來頗有些狗屁不通的文章。
——這樣大喇喇的白話文,簡直像是山野村夫與人胡侃,也配叫文章?
可凡是聽進去的人,很快便不再在意這是不是文章了,隻關注裏頭的故事。
“這還是人?也配當個爹?媳婦孫女都要下手,寫這文章的人也是個廢物!青壯男子護不住妻女隻敢外逃,換做是我,手刃了他再去給他賠命!”
“一家子沒卵蛋的東西!隻敢欺負媳婦孫女,那也是知道外頭的女人看不上他!那做兒子的也一樣,妻子都被逼死了,還有女兒也差點被禍害才逃!”
礦工們罵得最狠,他們大多遠離家鄉,隻有三個月放一次五天長假的時候能回去。
其中雖然有許多還未成婚的,但也容易将這事想到自己身上來。
以前是擔心自己外出做工,妻子被村中的野男人引誘,如今被文章裏的故事一提醒,發現竟然還要提防家裏人——自然了,其中大部分并不認爲自己的爹能幹出這種事,但也不妨礙他們“防範于未然”。
“話也不能這樣說,他是做兒子的,你們也是村裏出身的人,哪裏會不知道在村裏族老的威風?狀告都無門,他就是手刃了親爹,自己賠了命,女兒怎麽辦?還不是被村長族老賣了,要是賣去窯子裏又怎麽辦?”有中年人忍不住說,“你們年輕,不知一時沖動的後果。”
“我看他做的也不算錯,畢竟是兒子,即便父不慈,到底也不能下殺手,帶着女兒逃了也算聰明,既全了孝道,也全了父道。”
女學生本吃着茶,忍不住問:“那夫道呢?他妻子可是自盡而死!這條人命就不算了嗎?!”
中年人一愣,一時竟不知如何作答,隻能輕咳一聲低頭以茶杯掩嘴。
“要我說,我是他,我就手刃了那老賊,将女兒托付給可托付之人,再賠命,如此孝道父道夫道三道可全。”
“放屁!他又未曾作惡,爲何要爲老賊賠上一條命?什麽可托付之人,親祖父都未曾憐憫失母幼女,難道外人還會珍愛無父無母的孤女?他既有一顆慈父之心,怎能将女兒托付給外人?”
“難道就爲了孝道,置女兒于不顧?負了妻子,還要辜負幼女嗎?!”
“古有大義滅親,即便是親爹,觸犯國法也該狀告!由國法處置,此人再撫育幼女,哪有這麽多麻煩?”
“血緣至親,生身父親,怎麽能告?”
“怎麽不能告?忠孝忠孝,忠還在前頭呢,爲國盡忠大義滅親才是正理。”
“可這當爹的禍害的是自家人,怎麽算得上爲國盡忠?”
“那你說說升鬥小民如何爲國盡忠?隻要踏實做事,自然就是爲國盡忠了,倘若眼見不法之事橫行而不加以阻止,豈不是愧對國家?”
“荒唐!法也容情,倘若兒子都能狀告父親,一家子互相攻奸,父不父子不子,天下就亂了!”
“父做下惡事,子不能告?這豈不是助長不正之風?這樣下去天下才要亂了!這是子嗎?這分明就是走狗!”
“無論何人做下惡事,但凡有良心的人,都應當挺身而出,倘若隻拿血緣做由頭,那天下還有什麽公道可言?你們隻看着此人爲子的身份,卻不看他也是一個百姓,在身份上同他爹無甚區别,他就是告,告的也不是什麽爹,而是一個惡事做盡的人!此乃撥亂反正!”
衆人一并看向這個高聲喊話的女學生,一時間竟無人能反駁她。
女學生趁着這個空檔繼續喊道:“就如子弑父的案子,他殺的是爹嗎?他殺得是正在下殺手的惡人,這種惡人自然人人得而誅之,倘若他不反抗,助長了惡人的氣焰,這才是大惡!至惡!”
“他殺了親子親女,将來還會殺誰?”
“如果你們看見身邊有這樣的人,難道會不加阻止?你們阻止,那是你們有良心,可這惡人要是與你們有血緣關系,便不阻止了?不要良心了?人連良心都沒了,與畜生何異?”
事關良心,茶樓安靜了片刻,反倒是礦工們十分捧場——
“是了,大道理我是說不出來,可要是我看到身邊有這種人,就是不殺他,也要捶他一頓,再告到吏目那裏,叫他挖礦去。”
“我們村子可沒這種當爹當公公的,那真是祖宗十八代的臉都丢光了,就是告了他,那也是清理門戶,否則還不定弄出多少家醜來呢。”
“對媳婦孫女都如此,自然也不會對兒子多好,這種人有什麽可孝順的?就是我們村最不要臉的老頭,也幹不出這種事。”
女學生再喊:“什麽法也容情?法容的是自保之情,而非作惡之情,說這話的人曲解文字,居心不良!這事就該按法處置,嚴辦!叫有些欺壓弱者的人知道,作惡是有代價的,如此一來,我等遵紀守法的人才能平安過活。”
有人掩面退去——并非是因爲羞愧,而是不願同年輕姑娘争辯。
也有人高聲贊同:“正是如此!虎毒尚且不食子!爲父不慈,爲子何必要孝?!”
那女學生坐回位子上,身邊的同學在嘈雜的人聲中湊到她耳邊:“走吧,還有下一家茶館要去,在下家說話時改一改,别叫人聽出來。”
女學生灌下一杯茶:“整日下礦的礦工都懂的道理,這些天天念書,張口閉口自比君子的人卻隻知道裝傻充愣,實在可惡!要不是身負重任,我還得抓住那麽一兩個好好辯一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