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他在短暫的暴怒之後很快平息下來,耷拉着的眼睛掃向坐在一旁的晚輩身上。
晚輩們被老者吓了一跳,竟然一時之間不敢開口說話。
還是孫輩中有人說:“爺爺,你生什麽氣呀,總歸是别家的事,更何況這案子判得符合律法,沒什麽不對的。”
老者眼睛一瞪,幾乎兇狠的看着這個孫子:“沒什麽不對?當兒子的把老子殺了,這還是沒什麽不對?”
孫子拿起一塊糕點,很無所謂地說:“那也是當老子的先動得手嘛,更何況那兒子也是爲了保護母親與幼妹,要我看,也是個義勇之士,倘若做子女的見母親被虐打也無動于衷,這才是畜生呢。”
“行了,遠持,少說幾句。”中年男子看了眼兒子,又沖着老父親說,“爹,咱們如今不在老家了,移風易俗,律法也有不同,實在犯不上生氣。”
老者勃然大怒,如果說孫兒的話隻是讓他生出了緊迫感,那兒子的話幾乎就在公然贊同子弑父這件事了!他拽住衣領,大口地喘着氣,老妻忙伸手去拍他的後背。
一大家子都目光關切地看着他,孫輩們也上前呼喚他。
在短暫的暈眩之後,老者才死死盯着自己的大兒子:“這麽說,你也要效畜生事了?”
“當年我帶你們過來,不是爲了讓你們變成畜生!”老者聲音嘶啞,“人與畜生不同,就是要講孝!”
“你是嫌我這個老不死的壓在你頭上,心底不忿,想氣死我才罷休是不是?!”
換做往常,大兒子此時已經跪下了,雖然最大的兒子都有二十出頭,但在老父面前依舊乖巧,但這次大兒子坐在椅子上不動如山。
老者氣急,一拍桌子:“說話!”
大兒子卻幽幽地說:“爹,今時不同往日,也該分家了。”
大兒媳也忍不住道:“爹,如今吏目這樣多,哪裏還瞞得下去?遠持成績這樣好,到如今也升不了職,隻能做個小小的組長,我們孝順您,但也不能不顧遠持的前程!”
老者指着大兒媳,他氣得臉色烏青:“什麽時候也輪得到婦人說話?!”
大兒媳有些膽怯,但一想起已經工作的大兒子和還在讀書的幾個孩子,她壯着膽子說:“我怎麽說不得?如今早不是老時候,您老也不能越過官人把我休了!就是把我休了,我帶着幾個孩子走就是了!”
“對,如今沒有休妻這個說法,叫離婚,我這些年操持家務,總能分得一些,孩子又都是從我肚子裏出來的,真離了婚,幾個娃娃肯定跟着我!”
幾個弟弟弟媳也不說話,他們早想分家了,隻是不敢自己出頭,如今大哥一家肯出這個頭,就是不幫着說幾句話,裝啞巴總是會的。
老者眼前發黑——他不過是想借機敲打幾個兒子,萬沒料到竟然是兒子們趁此機會向自己發難。
他們是從南面逃來的,因爲逃得早,家産保留的不算少,到了清豐以後盡數兌換成了紙币和房子,這些錢和房契都由老者保存,名義上各家不住一塊,但實際上還沒有分家。
各房的收支依舊要經老者的手。
原本以爲能瞞過吏目,但如今的吏目還要查賬,各房裏有做小生意的人,查着查着就查到了他頭上。
沒有分家,但也沒有宗族,所以吏目并不強令他們分,隻是政策上的優待是一點都享受不到。
交稅的時候别的小生意人有稅收減免,他們沒有,進入官營廠子的晚輩哪怕再能幹,也沒有一個進入管理層,甚至連家中的女眷都當不了女吏,更别提男兒考官了。
但老爺子咬死了不松口,不分家,各房早就怨聲載道了。
畢竟自己孝順是一碼事,但影響孩子們的前程則是另一碼事——守舊可以,但守舊到影響切身利益可不行。
老者知道這是官府的誅心計,如果是官府強令他們分家,那各房總會心生怨恨,哪怕日後日子好過了,也依舊會覺得倘若不分,日子能好更多。
可官府不強令,那他們所受的苛待,都是他這個老頭子的過錯,是他不慈,不體恤子孫。
“爺爺。”孫輩中有女聲響起,以往這樣的聚會孫女們是沒資格上桌的,别說孫女,媳婦們也沒有,即便老妻能上桌,她也不能說話,除非老者死了。
老者定睛看去,恍惚中記起了這個孫女,孫輩中最聰明的一個,成績也最好,不過十六歲的年紀已經考入了研究院,日後是一定會有大出息的,也因此常不在家。
“志萍!”二兒子喊了一聲,唯恐女兒把老爺子氣出個好歹來。
但偏偏志萍對自己這個爹沒有太大的尊重,仰着脖子說:“您無非就是怕分了家,您再沒有如今的權力,掌握不了全家,但這本就是大勢所趨,以前是以前,要一大家子抱團才能有好日子過,總得有一個領頭羊,可如今吏治清明,不抱團也能過好,這點權力舍了也就舍了,難道在您眼裏,我們都是奴仆,而不是親人嗎?”
老者氣得面色鐵青,他看向二兒子:“這就是你教的好女兒?!今日她能逼我,來日逼不得你?!”
二兒子讪讪垂首,他自然是怕的,但如今這世道,女兒就是真不認他,轉頭跑了,他又能怎麽辦?還不如懷柔,當個好爹,起碼女兒帶來的好處自己和幾個兒子也能分潤到,更何況女兒也是他的種,總歸還有那麽幾分父女親情。
志萍仍不住口,又道:“如今阮姐都沒把平民百姓視爲奴隸,難道爺爺還要将我們當做奴隸,自己當這個奴隸主嗎?!掌握子女生殺大權的不是爹,是奴隸主!”
“我不肯當奴隸,我爹娘不肯當奴隸,有何錯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