農人一向隻吃兩餐,隻有農忙時才有這樣的加餐。
阿大還不到二十的年紀,他聽到呼喚才擡起頭,赤腳走上田坎,伸手擦了擦汗,仰頭朝婦人笑道:“娘!”
婦人也不自禁露出笑臉來,她看到堆積在田邊的土豆,強忍着不讓自己對着這些土豆跪拜。
阿大累了一個早晨,此時卻依然神采奕奕,他指着那堆土豆:“咱們今年的麥子不必賣了,磨兩回!也給娘和家裏的娃娃補補。”
“都是菩薩慈悲。”婦人還是忍不住雙手合十朝着遠處拜了拜。
五通縣已經多年沒有這樣的豐收了,官府派人來叫他們種土豆的時候,也是五通縣最配合——實在是不管種什麽都沒什麽收成,于是種什麽也就不重要了。
在種土豆之前,五通縣附近這些鄉村的農人,隻能想盡辦法在農閑時外出做工,這邊的鄉村也是對女子外出做工抵觸最小的,幾乎是一有做工的機會,全家不管男女齊上陣,還有帶着奶娃娃出去做活的。
五通縣土地貧瘠,依山傍水的地方很少,就算有錢也能修建水利。
雖說新官府來了以後挖了不少水庫,想儲存豐水期的雨水和河流支流的水,但幾年下來未見得有什麽成效。
這也導緻了五通縣雖然輕工業正在穩步發展,但農業還是落後,本地根本無法做到自給自足,甚至隻能喂活三分之一的人口。
婦人看着兒子把籃子裏的餅啃完,也忍不住下地挖土豆。
“這土豆是個好東西,不那麽喜水。”阿大提起土豆就有說不完的話,“我看過了,這一畝地怎麽也有八九百斤,聽說隔壁村有個老伯伯,一畝地起了一千多斤,農先生還教了我怎麽做土豆粉,咱們賣一些,自己留着吃一些。”
阿大:“聽說外頭種土豆的不多,頭一年還能賣上一些價,今年說不定就不必出去扛活了!娘也松快些。”‘
婦人這幾年每到農閑都要進城,她其實年紀不大,但自認爲已經是老人了,也不敢同年輕人競争,從未想過進作坊當工人,但願意去作坊做灑掃的活。
她幹活老實認真,又從不跟人起口舌之争,作坊主也很願意年年請她。
但這活并不輕松,作坊是沒有鋪設石闆的,更沒有水泥,許多污水要清理,常常弄得她一身髒污,每次做完工回家,她都要狠狠歇上好幾天。
兒媳倒是進了作坊,如今五通縣的各類小作坊層出不窮,兒媳進了做花露的作坊,算是家裏最穩定的收入來源。
婦人偶爾會過去看她,給她帶點東西,有時候也會帶孩子們過去看娘。
平時孩子們還是在家,畢竟作坊提供的住宿也不是多好,雖然不是通鋪,但也是木架子的上下床,孩子們過去了連個睡的地方都沒有,要是租房,那兒媳這工就白做了。
家裏長輩少也就這個壞處,婦人出去做工的時候,阿大就在家帶孩子。
這兩年孩子們都大一些了,托鄰居平日照看,農閑時阿大也才敢出去扛活。
婦人彎着腰挖土豆,也喜道:“娃娃們就沒吃過純的麥飯,打了麥子先叫他們香香嘴,還有麥芽糖,去鎮裏的時候也帶些回來,帶一罐吧,他們都念多久了。”
“新衣裳也要買。”阿大歎道,“布價便宜,日子是越來越好過了!”‘
阿大有些想不通:“娘,你說,怎麽咱們掙得越來越多,各樣東西的價卻便宜了?不像以前,一年到頭沒什麽出息,一根針都那樣貴。”
婦人也不明白,她在作坊裏幹了那麽久的活,也知道買的人多,東西就貴,買的人少東西就便宜,可如今卻颠倒了。
那個詞叫什麽來着?持價而沽?待價而沽?
而如今越多人買的東西越便宜,比如鹽比如糖,比如布料。
越少人買的東西反而越貴,比如玻璃,比如水泥。
他們真是看不懂這世道了,可心裏也知道,這才是好世道,人不必爲了一鬥糧,一匹布輕賤自己,爲奴爲婢,那些貴價物他們用不上,再貴也不影響他們的生活。
但柴米油鹽醬醋關乎着他們的生計,隻有盼着它們便宜的,絕不會盼着它們貴。
婦人倒是能解釋:“那是因爲菩薩保佑,菩薩在天上抓一把,雲就成了布!”
阿大小聲說:“娘,現在不興說這些。”
婦人翻了白眼:“這裏就你我,怕什麽?我說的才是道理!”
“最近村子裏來了不少人。”婦人把挖出來的土豆扔到一邊,小聲說,“咱們得把土豆運回去,他們不敢種土豆!就怕他們來偷!”
村子裏以前沒有偷的說法,誰家地裏的菜長得好,通常都是四處送一送,畢竟自家吃不完,壞了可惜,運去城裏賣又沒掙頭。
可如今不行了,村裏人多了,總有人不種菜隻種糧,或是不種糧隻種菜,想省那麽三兩口,便夜裏出門去地裏偷。
又或是自家種的不好,見不得别人好,就要去損壞别人的莊稼。
以前村子小,人少,都沾親帶故的,好管也好認,現在可不成了,所以一到收獲的季節,幾乎家家都會派個青壯夜裏睡在田邊。
阿大忙說:“天快黑就不收了,運回去,柴房騰出來了,正好放土豆。”
婦人:“我拿些回去,晚上做土豆餅吃,蒸熟了混着面粉烙一烙,用不了什麽面粉,聽說這樣吃,吃再多也不燒心。”
“要不,明天娘你拿一些去城裏看看?看能不能賣出去。”阿大覺得自己渾身是勁,“要是能賣出價,咱們就重新置辦些棉被,冬天也好過些,那棉花就不重彈了。”
“成。”婦人,“明日我帶大丫頭去,她還能幫我背一些。”
阿大:“二小子也帶去吧,八歲了,換以前都是能下地的年紀,好歹叫他吃吃苦頭。”
婦人:“那不如把小丫頭也帶上,我和大丫頭背土豆,二小子背小丫頭。”
阿大樂道:“成!這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