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咱真就不歸遼人管了?”
“我聽吏目說,今日就能定下來。”
“好啊!好啊!”
“咱們歸了女皇帝,日子能比之前好過許多。”
“我侄女去了錢陽,上回寫信回來,說是她在那邊找到了活幹,日日都能吃幹的,可惜她那邊的錢在咱這兒用不了,否則她還能接濟接濟她爹娘。”
“嚯,那你侄女運道好,遼人沒把她攔住。”
“跟着商隊去的,我也就現在敢說,之前可不敢開口。”
“聽說女皇帝親自來了!”
“來了咱也看不着。”
“遼人真肯嗎?遼人倘若不肯,咱咋辦?”
“遼人不肯?也有他不肯的本事?沒瞅見城外的那些兵?”
“……那打起來,咱也得遭殃,說是女皇帝菩薩心腸,那以前哪個不說自個兒是聖人君子?他們的兵對百姓好了?”
“你說的也有幾分道理……”
“怕啥!咱們夏川也有血性男兒,打起來了說不準還能立功!”
胡睹衮站在角落裏,在人群的最外圍,他縮着脖子,手裏牽着幼兒,慌張的左顧右盼,一時想逃回家,一時又想逃出城。
“爹爹。”小兒仰頭看着一臉惶恐的胡睹衮,童言無忌道,“你咋在抖呀!女皇帝來不是好事嗎?”
胡睹衮笑得像哭一樣:“你不懂。”
小娃娃能懂什麽?小娃娃隻知道女皇帝來了城裏熱鬧,隻有他清楚,一旦女皇帝真的接手夏川,他境地恐怕比以前的漢人都不如。
雖然身爲遼人,但遼人裏頭也分高低貴賤,他既不是貴族,也不是官吏,隻是個平頭百姓,靠燒些木炭做買賣求生,照樣也要被收苛捐雜稅,日子比漢人裏的貧民好一些,但也僅隻是好一些。
即便在遼地,漢人裏依舊有大家族,這些大家族照舊比普通百姓過得好許多。
可無論漢人遼人都不管這個——他們隻知道彼此之間仇深似海。
一旦女皇帝接手了夏川,他們這些契丹人還能安穩過日子嗎?
胡睹衮緊緊抓着小兒的手,心裏很快做下了決定:“走,咱們回去找你娘。”
胡睹衮的妻子是漢女,曾經的女奴,他花了一筆錢将她贖買出來,因着妻子年紀不小,又生育過幾胎,眼看着是大概是生不出孩子了,否則也輪不到他去贖買。
妻子大他十歲,不愛說話,自從“嫁”了他,甚至都不願意出門。
生了孩子也不願意管,兩人待在一個屋裏,一天到晚說不到兩句話。
可如今他能指望的也隻有她了。
胡睹衮一回家,剛掀開簾子,一見妻子,立刻就跪了下去。
“木娘。”胡睹衮将傻站着的兒子推過去,推到妻子面前去,“我知道你不是真心嫁我,這些年我待你有不好,可看在孩子的份上,将來我出了事,求你将尼喜養大成人,哪怕隻是給口飯吃。”
小兒去拉胡睹衮的胳膊:“爹爹,爹爹!”
他又轉頭去看木娘:“娘,你叫爹爹起來。”
木娘木着一張臉,她看着這個自己看不起的男人和讓她又愛又恨的兒子,心裏百般滋味卻顯不到臉上來。
她原本有夫有子,在被送到遼地抵債之前,也是好人家的太太。
丈夫死于風寒,婆家勢微,她就成了名單上的一個,原本她應當是能當祖母的人了,卻被這個男人贖買了來,成了一個小生意人的妻子,給他生兒育女。
木娘看不上他,她曾經的丈夫熟讀詩書,待人接物頗有君子之風。
而她和胡睹衮甚至連說話都不能,胡睹衮不明白她,她也不明白胡睹衮。
更何況胡睹衮小她十歲,她嫁人的時候他還在家用尿和泥,她對他哪裏生的出一星半點的男女之情?
胡睹衮對她而言是仇人,而不是愛人。
至于尼喜——她一個漢女,生出來的孩子卻不是漢人,連名字都不是漢人的名字,她這個當娘的全然不能管他,這樣的孩子,怎麽能算是她的孩子?
這隻是契丹人用她肚子生出來的雜種。
不是契丹人,她還在老家當她的太太,即便死了丈夫,也能當個體面的寡婦,她能看着自己的兒子娶妻,女兒出嫁,而這一切都被契丹人毀了!
胡睹衮看木娘不搭話,他焦急地膝行幾步,祈求道:“木娘!尼喜也是你的孩子啊!十月懷胎,他身上也有你的血肉!我不求你讓他成龍,你嫌棄他是契丹人,你給他改姓,改名,叫他随你姓!讓他做個漢人!木娘!!”
他字字泣血,小兒被吓得哇哇大哭。
木娘漠然道:“當年你說,尼喜是你的兒子,同我沒有關系,沒有我,還有别的女人,總歸要生下尼喜來,既然如此,他與我有什麽幹系?”
“我自有丈夫兒女,我的兒子不叫尼喜。”
胡睹衮艱難道:“我知道你恨我……恨我強你,但沒了我,還有别的男人……”
木娘:“我不在乎,你強我,我恨你,别的男人強我,我就恨那個男人。”
“天底下怎麽有你這麽狠心的女人,有你這麽狠心的娘?!”胡睹衮雙眼赤紅,“木娘,你看他,你看看他!他才七歲!”
木娘看向嚎啕大哭的尼喜,她平淡道:“那也是他的命。”
“我被送來抵債,是我的命,他能不能活下來,也是他的命。”
“命……”胡睹衮一屁股跌坐在地上,他看向兒子,又仰頭看向木娘,終于艱難道,“好,我帶他走……我帶他走……”
木娘眉眼低垂:“别再回來,活着也别叫他來找我。”
“胡睹衮,我從未有一日,把你當做我的丈夫,也從未有一日不恨你。”
“看在尼喜的份上,此一别我們就當從未認識。”
“倘若你回來尋我,我們就一起死吧。”
胡睹衮爬起來,他死死拉着尼喜的胳膊,憤恨道:“我胡睹衮頂天立地,此生不再見你!你如此狠心,你惦記的兒子女兒,恐怕随了你,也早把你忘了!”
木娘卻笑了,她笑道:“他們活着就好,爲人父母,不求他們記得我,念着我,隻求他們過得好。”
胡睹衮看着還在大哭的兒子,心底滿是悲涼。
都是木娘的孩子,可他的尼喜卻永遠得不到他同母異父的姊妹們同等的母愛。
“走吧。”木娘說,“這裏的錢不必給我留,你的東西我都不要。”
她面帶微笑:“我不再是你的奴隸了。”
她一無所有,可她自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