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是許多外地來的人家,爲了孩子能合群,即便有錢也會讓孩子出去找個活幹。
所以哪怕白四看着不像是在青州久居的人,鍋爐工也沒有産生什麽懷疑。
畢竟學機械的學生裏還有不少是大家閨秀呢,有一個公子哥也正常。
白四也很快問清了對方的家室背景,鍋爐工并不是農戶,家住城中,原先一家人都是收夜香的,在阮響拿下青州後,鍋爐工也從大流的去掃盲,而後幹些力氣活,能當鍋爐工倒不是因爲他聰明,而是人夠老實,不多話隻知道埋頭苦幹。
這讓白四有些失望,他以爲隻要是和火車有關的人,都會知道一些火車的運行原理,起碼會有些才華。
而鍋爐工别說才華,說話都有些結巴,看到打扮體面的人還會害怕,畏畏縮縮,不僅不是成大事的模樣,更不像有野心的樣子。
他甚至覺得收夜香也挺好,臭是臭了點,但掙得不算少,而且日子很規律,晚上收了夜香,翌日清晨送出城賣去附近的村鎮,什麽都不必思考。
白四更失望了。
沒有才華也就罷了,沒有野心,他甚至沒辦法靠給錢讓對方把真正有才華的人介紹給自己。
然而鍋爐工卻真以爲白四是學機械的學生,對他充滿了敬重,白四還無法擺脫他,隻能面帶笑容的應付着。
“你說,這火車通了,到時候表彰大會來的人豈不是會更多?”有人在白四身後同人閑聊,“表彰大會在哪兒開?也要票嗎?可惜我過些日子得去錢陽,看樣子是去不成了。”
“這怕什麽?”
“就是,請個假不就成了?”
“哪裏那麽好請假?我又不是給官府做事,尋常的作坊,請假都是有數的。”
“倒也是,如今的作坊,不是生病和紅白事都不好請假。”
“快快,快到咱們了!”
随着身後的人音量陡然變大,白四也擡起頭來——果然前頭已經沒人了,馬上他就要踏上台階,走進車站。
這讓白四不由得挺直了腰闆,他這才發現自己不是不激動,隻是一直克制着。
白四的腳踩上水泥台階,他似乎能聽到自己的心跳聲,連鼻尖聞到的那股酸臭味都消失不見了,他在踩上最後一層台階後仰頭看向頭頂。
沒有房梁——竟然沒有房梁!
他沒有看到木制房梁,也沒有看到水泥房梁,車站的頂部是平坦的,不是拱形的,也不是尖角,而是平坦如地面。
白四咽了口唾沫,他環顧四周,車站和他想的完全不同,腳下和頭頂都是平坦的水泥面,整個車站隻有寥寥幾根巨大的立柱,雖然擺放了長凳,又擠了這麽多人,但依舊顯得空蕩。
而在車站的一側,十多個穿着一緻的賣票員坐在水泥台後,此時還用不上他們,但他們依舊待在自己的工作崗位上。
畢竟檢票不是他們的活,他們隻負責賣票,但今天來的人都是手裏有票的。
白四進來的時候已經沒有長凳的空座了,但他毫不在意,甯願站着觀察車站裏的一切。
無論是地面還是牆面都格外平滑,也不知道車站牆面用的究竟是什麽漆,白色的漆面格外平滑,看不出水泥牆面的凹凸不平,尤其是那幾根立柱,大得讓人忽略了美醜,隻剩下震驚。
大不是一定是美,但大到這種程度,就一定和醜沒有半點關系。
白四不知道看了多久,直到火車到站的銅鑼被敲響,白四才回過神來。
一直跟在他身側的鍋爐工讨好的對他說:“白兄弟,咱們一起上車吧,我是四車廂,你是多少?”
白四自然記得,他立刻松了口氣:“我是六車廂。”
鍋爐工遺憾的“啊”了一聲,白四還不忘安慰:“都在青州,以後總有再見的時候。”
鍋爐工也明白了白四不想和自己還有接觸,他有些難受,但不肯表露出來,在拱手之後跟着人群從另一扇門出去。
白四稍等了片刻後才走出去。
經過這一扇門,白四走入了一個長長的通道,這條通道一樣空蕩,隻是每隔一段距離會有兩個木箱,木箱上頭有開口,正面寫了“垃圾桶”三個字。
垃圾桶也是白四到了青州後才看到的東西,也正是因爲這個東西,青州的路面比襄州幹淨許多,襄州路面上常有些爛菜葉雞蛋殼,附近的住戶随手就把垃圾丢在路上,再經人踩踏,聚集了蚊蟻之後臭氣熏天。
不過垃圾桶白四已然習以爲常,他沒有多看,隻是繼續向前。
最終他又踏上台階,而這一次,當他站上最後一層台階後,終于到達了露天的平台——看到了他心心念念的火車。
漆黑的火車像一條不會動的巨蟒。
蟒頭有一根長管探出,白四往後一看,車廂長得幾乎要看不到頭。
他手腳止不住的顫抖,視線無法從火車上挪開。
“這樣的東西……”白四嘴唇顫抖,無法抑制的自言自語,“真的是人力能造出來的嗎?”
這就是火車,它不美,不精緻,甚至堪稱粗犷,它是鋼鐵的造物,硬直的沒有一點曲線,可沒人能說它醜。
周圍的人站在火車前,竟然沒有一個人敢去檢票上車。
他們隻是興奮地不斷打量火車,甚至上手去摸車身,好像是在摸什麽神像。
“竟然是玻璃窗!這玻璃窗應當比咱們常見的玻璃硬吧?否則碎了咋辦?”
“車皮是黑的,這是什麽漆?大漆?”
“車頭的管子就是讓燒煤的黑灰冒出來吧?”
“快快,誰先上車去看看?”
“你怎麽不去?”
白四緊握雙拳,指甲深深陷進肉裏。
他腦中閃過無數念頭,最終卻隻剩下一個——
朝廷,真的能和阮地抗衡嗎?别說抗衡,即便阮地不藏私,朝廷派人來學,能學會嗎?
他跑着一趟,真的能隻靠帶走幾個人,十幾個人,就得到阮地的一切嗎?
能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