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啧,你們是沒瞅見,都又瘦又黑,像以前逃荒的人似的,腦袋大身子小,活像細棍上插個冬瓜!”
“都接醫院去了,估摸着得調養好了才能出來,這調養身子是個細緻活,沒十天半個月的可不成。”
“我就想知道,那化外之地跟咱們這兒有啥不同?那地界有人沒有?長得是像咱們,還是像西域人?”
“可惜啊,如今上不了大船,否則真想上去看看他們帶回來了些啥。”
“那可不會給咱們看。”
“下這麽大力氣,花這麽多錢出海,定然是有好東西,聽說海外處處有黃金呢!”
百姓們雖說沒看到想象中的盛大場面,但好歹也看到了回來的船員,帶着滿腹的談資各自散去。
“咋沒看到阮姐?不是說阮姐今日也要出來嗎?”陳明慧遲遲不願離去,她伸着腦袋站在鎖鏈前,還在左顧右盼尋找阮響的影子。
小工扯了扯她的衣擺,努嘴道:“阮姐來了,剛剛就在人堆裏,你沒看着。”
陳明慧大驚失色:“你怎的不提醒我?”
小工:“我剛剛也沒認出來,不過我去打聽了,慶功宴是要開的,到時候還要給這次出海的人發獎章呢!阮姐親自頒獎!那時候也不晚!”
“可……咱們這樣一個小坊,哪裏能跟大坊搶名額?”陳明慧後悔不已,“如今會堂能容納的人數,還是很有限啊!”
小工:“那也沒轍,看坊主能不能找到法子吧!”
——
躺在床上的明枝久久合不上眼睛,她的鼻尖不再有那股揮之不去的潮味和鹹味,這甚至讓她覺得有些陌生。
她已經習慣了躺在冰冷潮濕,帶着一股腥味的床上休息了。
棉被仿佛永遠是濕淋淋的,即便拿去甲闆上曬,一晚過後該是什麽樣還是什麽樣。
海腥味,魚腥味,海風潮濕的氣味,她都已經熟得不能再熟了。
然而此時,她已經離開了船艙,不再能感受到颠簸和漂泊的感覺,但她仍然沒有實感,仿佛她正處于一場美夢中,一旦睜開眼睛她還處在那讓她痛苦的環境中。
“怎麽了?”年輕的護士走近床邊,從明枝的腋下取出溫度計,水銀溫度計如今還是不常用,日常用的依舊是酒精溫度計,她仔細看完明枝的體溫,語重心長地說,“好好歇着吧,安心睡一覺。”
明枝看着護士的臉,愣了好一會兒才問:“我過來多久了?”
護士:“半個時辰了,叫你也不回話,隻好讓你先躺着。”
“你身子還好。”護士,“隻是有些脫水,這幾日要吃的清淡些,蟲子也是要打的,你們在海上吃的魚裏寄生蟲少,但恐怕也有。”
明枝:“是,後頭煤炭不夠使,生食也幹過。”
打蟲藥就是輕微劑量的砒霜,如今民間的藥房是不許賣了,必須去醫院,在醫生的眼皮子底下吃了才行,吃了當時還不能走,得待着觀察一個時辰。
明枝忽然呼出一口長氣:“真回來了……”
護士這才恭賀道:“恭喜你啦,立下大功,平安歸來,前途不可限量哩!”
護士很有些豔羨,如今護士醫生想要往上爬并不容易,要麽願意吃苦,去鄉裏村裏從零開始組建一個醫院,要麽有本事,能去軍中立功,要麽就隻能拼資曆了——可從醫的就沒有年紀大的,想熬死老師傅?自己到時候都成老師傅了。
明枝愣了愣,被護士這麽一說,她才反應過來。
她四年前願意上船,除了一腔熱血以外,未必沒有爲自己搏個未來的想法。
不過這是私欲,說起來仿佛很不體面,但現在想起來,也沒覺得哪裏不體面,命都舍出去了,還不能圖點利嗎?
明枝精神大振,她同護士笑道:“多謝多謝。”
護士:“等你們養好了身子,阮姐還要給你們開表彰大會,聽說早就把獎章做好了,金包銀!出去了也能當錢使。”
明枝笑道:“哪個舍得拿出去當錢使?”
護士贊同:“倒也是,要是我,我就把那獎章挂在堂屋牆上,屋裏進一個人我就叫他看一眼,等我死了,燒成灰,那也得放在我的骨灰盒裏。”
“你不忙?”明枝好奇地望向門口。
護士用棉布給明枝擦去額角的汗珠:“醫院沒什麽人,老百姓生了病都不愛來,甯願去藥房自己抓藥,多是沒什麽用的偏方,如今來醫院的,還是要生娃的産婦或斷手斷腳的農人。”
明枝:“哎,還是老樣子。”
護士:“不過今年比往年好點了,染了風寒的也肯到醫院看病了,還有得消渴症的,可惜消渴丸根治不了,隻能吃着藥過一日是一日。”
“那化外之地有人嗎?”護士忍不住問,“野人?穿衣裳不?”
明枝:“我們倒是找到了有人的迹象,可惜時間緊迫,來不及仔細探查,沒有親眼所見,不過那裏狼多,個頭比咱們這兒的大,夜裏吓人得緊,每晚都要十幾人守夜才成。”
“對了。”明枝又問,“回來的時候,我看着岸邊有人在修路,又在修新路了?”
“算是。”護士頗有些驕傲道,“不過是讓車上的路,火車,你知道不?聽說這火車一通,從清豐到青州,從頭到尾,隻用在車上過一日半!”
護士:“要是像以前那樣坐牛車,晃晃悠悠地,得六七日才能到,倘若雇不起牛車,靠腿走,走半個多月都未必能到。”
“畢竟人要歇,牛也要歇,牛還得喝水吃草料。”
“那火車吃煤就成,不睡也不歇息。”
“估計等你們的表彰完了,開通儀式也要來了。”
明枝茫茫然地看着護士,她才走了四年,怎麽許多話已經聽不懂了?
這世上還有吃煤的怪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