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還真有漁民眼看近日風浪不大,日頭正好,做個浪裏白條,去近處看去了。
“真是不怕死!”吏目們坐在小船上,拿着喇叭和繩子沖海裏的漁民們喊道,“那樣大的一艘船,帶來一個大浪,把你頭打暈了,死都不知道怎麽死的!”
漁民們不當回事,半邊身子探出海面,還能伸手一擦臉,笑嘻嘻地說:“這怕什麽?咱們靠海吃海,水性好着呢。”
吏目怒叱:“淹死會水的,打死犟嘴的,好啊,你是兩樣都犯了,看我不送你去上兩節公共安全課!”
“還有你們!笑什麽笑!打漁的來也就算了,你們不上工了?!”吏目轉頭怒叱聚在一處探出頭的往昔海女們。
海女們不過四五個,年紀也不大,自從不必再日日下海後,臉色肉眼可見的好了起來,如今雖然也約着一起下海,但不過是掏點零嘴,或是賣些小錢,不再以此爲生。
“坊主給咱們放半天假呢!”年紀最小的那個喊道,“說這樣的大場面難得一見,叫我們出來增長見識。”
吏目氣不打一處來:“你們坊主——就是叫你們這樣來增長見識的嗎?!”
海女們一縮頭,一齊看向比她們先挨罵的漁民,倘若對方上岸,她們也跟着上,倘若對方不上,那不聽話的可不是她們。
“算了。”吏目歎氣道,“大好的日子,都到船上來,回去了送你們一起去上課!”
好在這艘船也不小,勉強容得下十幾人。
雖說全身濕淋淋的,衣物都緊貼在身上,但船上衆人沒有一個打量别人。
以前海女漁女們下海,都是要找人迹罕至的地方,在海裏也隻是冒頭換氣,不怎麽把上本身都支出來,上岸的時候也一樣是去沒人的地方,互相掩護着換上幹爽衣裳再帶着濕衣裳和收獲回家。
哪怕是已婚婦人都是如此。
畢竟就算民風彪悍,大多數人也受不了指點打量的目光,尤其許多目光都往下三路跑。
如今則是創建了海軍,女海軍人數不少,日常訓練自然不可能避人耳目,最初自然又是被民間抵制的——民間認爲女子露出胳膊已經是有傷風化之極,這回連腿都露,下回你還敢露什麽?
不過最初的抵制沒有延續多久,畢竟是軍營裏的事,說到底對老百姓而言總隔着一層,日子一久也就習慣了,看到穿得整整齊齊下海的人還要“咦”上一聲。
下流的目光自然還有,不過不再有人竊竊私語,或是聚在一處哄笑。
曾經的海女們笑嘻嘻地用吏目遞給她們的麻布擦幹頭發,嘴裏還聊着:“大船出海的時候我還沒上工哩!我娘說,出海那天來的人比今天還多。”
“我爹爹說大船回來會帶回來神糧——種一畝地,夠一家人吃半年!”
“咱們又不種地。”
吏目眼看時間還早,附近的海面上沒再看見人影,也坐下來同她們聊:“還不一定是神糧,各地土質不同,還得試種和培育,從裏頭挑選最适合咱們這方水土的種子,最快也得明後年,這還是最快。”
“你們不種地,可與你們也有關系。”吏目,“糧食多了,糧價就穩定,漲跌都不多,和糧食有關的東西也會便宜,像豆油香油,各種豆醬大醬,花在吃上的錢少了,就能買更好的衣裳,換更好的被芯,日子就更好過了。”
在一旁聽着的漁民忽然問:“那海貨也會便宜?”
“海貨可與這個無關。”吏目笑道,“海貨如今已經夠便宜了——你就在青州賣,能賣出幾個錢?曬成幹賣給商人又掙幾個?這要等,等有法子把新鮮海貨送去内陸,才是你們掙錢的時候。”
漁民安心了:“我就說,如今都這麽便宜了,再便宜,真得餓死。”
“呸呸呸。”有海女瞪他,“說什麽呢?哪裏就餓死了?就是不打漁,還有那麽多活能幹,我爹爹以前打漁,如今就在做熏魚幹的活,不比在海上飄着好?”
漁民“嘿嘿”一笑,他搓搓手:“也是,不是老時候了,隻能端一個飯碗。”
轉行不再是什麽難事。
“我好像看到影子了!”船艙内突然有人站起來,她指着遠處一個肉眼幾乎看不到影子喊道,“是大船吧!這麽遠都能看到影子,肯定是大船!”
“它什麽時候進港啊!”
吏目隻能無奈解釋:“它太大了,碼頭容不下它,吃水也深,進來是要擱淺的,隻會停在外頭,卸貨也從外邊卸,會進來的都是小船。”
“不過外頭修的海港也快好了,以後大船都在那停靠。”
衆人面面相觑:“……那咱們在這兒待着幹嘛?”
吏目一攤手:“說多少回了,你們自個兒不聽,不如在碼頭上,船員們都是要在碼頭上岸的。”
可事已至此,船是不可能再把他們送回碼頭上的,他們隻能眼睜睜看着從遠處不斷湧來的小船與他們錯開。
唯一慶幸的是,他們能看清小船上坐着的人的臉。
“都瘦得很。”
“還曬黑了。”
“受了的苦啊!”
“回了家,爹娘要心疼成什麽樣子喲——聽說那化外之地什麽都沒有,過去了還得茹毛飲血,真是艱難。”
“能平安回來就好,平安回來就好,咱們海上讨生活的哪個不知道出了海就是生死有命?”
“看那姑娘,臉上真是一點肉沒了,可憐見的,回來了得多補補。”
坐在小船上的明枝卻覺察不到投向她的視線,她不自覺地挺直脊梁,頭向前伸,近乎饑渴的望向闊别已久的家鄉,臉上浮現出與身邊人别無二緻的狂熱表情。
她完成了開拓新航路的壯舉!
她帶回了家鄉同胞急需的作物!
她沒有辜負任何人的期待!
最重要的是——
她活着回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