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過短短幾年功夫,竟然已有許多少年人無法理解外頭的風俗。
“不許女子出門——這有什麽道理?”下了學,便有少年人在飯桌上問爹娘,“這麽多活,女子不出門,全叫男的幹嗎?這怎麽幹得過來,更何況娘不做工,光靠爹,咱家的日子哪裏有如今這樣好?”
“以前可沒這麽多活。”女子笑着夾菜說,“就是你爹,也時常沒有活做,那時你可常常餓哭。”
少年人自然還記得那時候的事,餓肚子的感覺到死那天都不會忘,他隻是過慣了如今的日子,實在不明白當年爲何會過得那樣苦。
“可爹還是爹,娘還是娘,難道我小時候娘身子弱?爹沒如今的手藝?”
夫妻倆一起笑了:“那是如今廠子多,有手有腳就有活幹,以前别說廠子,就是掃大街——這都是各家自掃門前雪,哪裏有專人幹,還給你發錢?”
少年人痛罵:“這是浪費人力!”
男子看孩子鑽牛角尖,忍着繼續笑的念頭說:“手藝是有的,你娘也勤快,可大家都沒錢,誰肯花錢買桌椅闆凳?不都是自己上山砍樹,能自己做的便都自己做了,他們不買,你爹我怎麽掙錢?”
“你娘就是勤快的能一天織十匹布,咱家沒錢,怎麽買線?沒線哪來的布?就是漿洗衣服——各家婦人都做得的活,誰家肯花錢叫别人洗?”
少年人:“那、那還能賣小菜,做些饅頭出去,不也能掙錢?”
夫妻倆實在憋不住了,一齊發出了快活的笑聲:“那時小工哪個肯花這個錢?自家做的幹餅啃兩口也就是了,還花錢?是錢多了燒得慌?”
少年人被父母笑得有些惱羞成怒:“照你們說的,大家都不花錢,也都不掙錢,日子怎麽過?都餓死了事嗎?”
夫妻倆終于不笑了,兩人眼中都流露出莫名悲戚:“是啊……最後不就是餓死了事?沒活幹,沒錢掙,沒飯吃沒衣穿,否則戲文裏怎麽唱賣身葬父?連下葬錢都沒了啊!隻能自賣自身,給爹娘買了棺材,自個兒也有個能去的地,找個飯碗。”
平民百姓是不抵觸爲奴爲婢的,因爲他們随時都能落到做奴婢的境地去。
可當奴婢在他們看來也并非什麽擡不起頭的丢臉事。
畢竟人活一世,圖的不就是吃喝二字嗎?
尤其能進皇宮和大戶人家當奴婢,那都算是光宗耀祖了,大戶人家落敗了,從中出來的大家婢,都有人搶着求娶呢——畢竟大家婢有見識,有時甚至識幾個字,能和正兒八經的閨閣小姐處在一塊,人品也是得到認證的。
要是能再年輕些,不過二十歲,那真是一家有女百家求。
至于進皇宮,如今窮地方還在自行閹割男娃,想着送進宮裏當太監,要是有造化當皇帝近侍,簡直是一步登天了。
女子忍不住說:“你看戲文裏賣身葬父的多是姑娘,她們爹沒了,家裏的地就要被族裏收走,自個兒又沒到出嫁的年紀,不去當奴婢,留在家裏隻能等着餓死!誰家肯要一張能吃飯的嘴?要是遇到沒良心的親戚,賣去窯子裏,反倒不如當個奴婢,當個粗使丫頭,起碼靠力氣吃飯。”
“這、這不人道啊!”少年人學了個新詞,此時沉痛道,“這豈不是不當妓女就當奴婢?旁的出路一點沒有?”
他忍不住說:“我們班裏就有幾個孤女,爹娘都死了,如今是官府養着,等她們長成了,掙了錢,才還官府的錢,還沒有利息!且十四歲以前的都不必還。”
“那要是換成以前……”
女子歎道:“如今世道好啊,你得好好念書,以前念書哪裏這麽容易,一年的束修得咱們一家攢兩三年,再說筆墨紙硯又是一大筆錢,這都不算,買書的錢,真是賣了你爹娘也買不起,大地主有時都供不起一個讀書人呢。”
男子也說:“隻說束修筆墨都是好的了,以前你要考官,得拜個有名的先生,做人家的入室弟子,這拜師的錢咱家一輩子都攢不出來。”
說到底,小富之家要讓子孫入仕當官,都可能返貧,對普通人家來說,供一個讀書人,可能要兩三代的積蓄,這還不能保證孩子一定能考上官。
對普通百姓而言,孩子能認得幾個字,以後去酒樓或大商戶手底下當學徒,再然後當掌櫃的,已經是他們所能想到的最好出路了。
有時候爲了讓孩子有好前途,叫孩子辭了爹娘,去給“老爺”當義子,甚至直接給“老爺”當兒子的也不少。
少年人驚得目瞪口呆,他一直覺得讀書是苦差事,班裏多少同學都是爹娘逼着上課,考的不好還要吃一頓竹闆炒肉,且讀書是用不了什麽錢的。
但爹娘這麽一說,仿佛讀書是件了不起的大事,不是達官顯貴家的子弟,别說讀書了,就是識字都難。
女子笑着說:“我當年剛掃完盲,識得一些字,真覺着自己不一樣了。”
男子也點頭:“以前哪裏想得到,咱們這樣的人家也不用當真眼瞎,識得字了,日子也好過不少。”
少年人沉默半晌,終于承認自己記不得幼時的苦,是個不識愁滋味的傻子,但他不肯嘴上露怯,立馬換了個話題:“不是說那巨船出海,估摸着三年就能回來?這都快四年了,怎麽還沒回?”
夫妻倆一驚:“這都快四年了?這麽快?”
“是了是了,傻牛都快十六了,是有快四年了。”
“日子過得可真快。”
“哎呀!我記得四年前阮姐還廣發帖,懸賞五十萬求那什麽橡膠樹,如今廣惠兩州都種上這樹了!”
“聽說呀,聽說……那什麽套都出來了。”
女子一擰丈夫腰側的肉,臉頰通紅地說:“當着孩子的面說什麽呢!快閉上你的嘴!真是沒個當爹的樣子!”
少年茫然的看着爹娘——
套?什麽套?套什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