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過對窮人家來說,不分家倒不是他們的宗族觀念有多重,純粹是沒錢建新房——要分家産,也得有家産可分啊!
窮苦人家分家是最積極的,尤其是原本在家族中分不到财産的二子三子。
他們原本的命運是給大哥當一輩子長工,畢竟家中财産有限,土地有限,常是一家子砸鍋賣鐵給老大娶個媳婦,老二老三送出去當學徒。
自然了,世道不好的時候,不要錢能幹活的學徒也沒人要,那老二老三就隻能給大哥當一輩子長工,指望着侄子長大了有出息,也能給他們養老。
對分家抵抗最強烈的,反而是村中日子最好的幾戶人家。
多是父母放不下權力,怕兒子們分走了,自己手中的錢财薄了,兒子們就不乖順聽話了。
不過分家的是與各家的姑娘倒不怎麽相幹。
畢竟阮響占下這塊地時,她們還是小娃娃,如今也還沒有長成,不到分家的時候。
而到了年紀的,在阮響占地之前,也已經嫁了出去。
于是她們反倒是村裏頭最輕松,最樂意看熱鬧的人。
“你爹爹是老三,恐怕是分不了多少了。”秋梅蹲在石塊上,她穿着一件灰布短衣,腳下踩着草鞋,短發上還沾着草屑,一本正經地對同伴說,“我看你們這房要吃虧。”
草芽啃着同伴們帶給她的芋頭,哼哼唧唧道:“那也不能不分,我爹娘還指望我帶他們進城呢!不分,我哪裏來的學費路費?”
幾個夥伴頭一湊,一群臭皮匠給她出謀劃策:“你奶偏心,你爺倒是個精明人,你找你爺去,就說你考上技術員,以後給他養老。”
草芽撇撇嘴:“我爺才不指望我,他看不上女娃,說光宗耀祖這事還是要男娃幹。”
“老東西!”秋梅不客氣地啐了一口,她叉腿坐着,很有點土匪氣質,臉上還帶着點泥,不過因着這奇怪的江湖氣質,村裏同齡的女娃都服她,覺得她像女兵一樣強壯,将來肯定能成大事,“别聽你爺的,他自個兒種了一輩子地,光宗耀祖了?自己沒本事,隻能緊抓着自己是個男的這事說了,沒本事!”
草芽對自己的爺奶也沒什麽尊重,她贊同道:“在家我都聽得耳朵起繭子了,好在我娘拿得住我爹。”
草芽的爹不輕女嗎?自然是輕的。
但草芽除了聽幾嘴糟話,并沒有受到什麽苛待,甚至比起堂兄弟姐妹得到的好處更多,性子更獨,隻因爲她有個不同别家的娘。
她娘出身不光彩,窯子裏的下等妓,年紀大了便被鸨母賣給她爹。
她娘打過幾個胎,喝藥壞了身子,生下她後便再沒有過身孕,她娘自己心裏清楚,自己這輩子隻有草芽一個娃了,指望侄子給她養老,那是不能夠的。
女兒将來要是能把婆家治住,嫁的近些,不也一樣能看顧她嗎?
草芽娘便使勁十八般武藝,将丈夫治得服服帖帖,硬是把一個愚孝又重男輕女的男人治得“自私”起來。
草芽娘對草芽的教育也是格外與衆不同。
“你爹爹這樣的人,要拿捏住可不難。”她娘教她,“讓他恨他爹娘,那不能夠,可你要讓他嫉妒兄弟半點不難,他嫉妒了,就要争,隻要他肯争,我就能插手了。”
“憑啥你堂兄弟能吃雞蛋?那是你叔伯給你爺奶上眼藥,他們吃得,你憑啥吃不得?你吃不得就是你爹比你叔伯沒本事,比他們差。”
她娘說:“有啥錯,那都是你爹的錯。”
所以她爹雖說一直念着自己沒兒子,擡不起頭,可要給她争東西的時候,卻從來沒退過一步,侄子們有的,她也得有。
有回她爹沒給她争到雞肉,她娘就柔柔地在一旁說:“咱們這些大人不吃就不吃了,别家也是給娃娃吃,可當家的,你也沒吃成啊!這口肉草芽不吃也成,可……這是草芽吃不吃的事嗎?這個家沒人把你當回事啊!”
她爹硬生生被她娘說哭了,一個中年漢子,哭得鼻子不是鼻子,眼睛不是眼睛。
難道他爲家裏做了這麽多,還不值當那一口雞肉嗎?那是不叫草芽吃嗎?那是看不起他,那是忽略他對爲家裏的奉獻,他的半輩子都被否定了!
次日便在飯桌上翻了臉,叫嚷着侄子們有的,她也得有,否則他爲家裏幹活是圖什麽?
無論爺奶怎麽說,她爹都紅着雙眼固執得不肯聽從。
同伴們都對草芽娘充滿敬佩,認爲她是有大智慧的人——她們倒不知道草芽娘的真實來曆,都以爲草芽娘是大家婢,主家落魄了,才被轉賣過來。
她們沒有草芽娘這樣的娘,在村裏長大的姑娘,哪怕是到了現在,也容易被家裏苛待,即便她們也能分地了,可舊時的觀念還未能徹底革除。
連秋梅也說:“柳嬸子會做事,腦子靈,你聽她的準沒錯。”
“你娘咋說的?”
草芽:“我娘?我娘倒不在乎家裏的地,隻在乎這些年充公的錢。”
“說是拿到錢,就送我去城裏學技術。”
雖說田都是人頭田,但這也有好壞之分,不是每塊地都是好地,有些老父母在家權力大的,能讓兒子們換地,且不去官府報備,隻這麽種着。
或是讓某個兒子多種些,糧産也歸這個兒子。
吏目們也隻是把農女的人頭田看得緊,對農夫的田睜隻眼閉隻眼。
“我娘說,以前隻能指望我嫁近點,好看顧她。”草芽啃完最後一點芋頭,“如今就念着我進城做活,将她接過去,以後我成婚也跟着我。”
“那你爹呢?”秋梅問道。
草芽:“我娘說,倘若我爹肯走,也跟着一塊,我爹不肯走,就叫他留着種地,好給咱們送糧食,能省一筆錢。”
同伴們笑起來:“柳嬸子可真能耐!怪不得村裏就她過得最好。”
“我爹替我争東西習慣了。”草芽說,“我要是走了,他肯定不會爲自己争,分了家還是要被欺負,我看啊,我爹也跟着我走最好,咱家隻要錢,地就退回給官府吧!”
“隻要錢夠,别的都好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