農人們俯身在地,一刻不停的收割着,他們已經習慣了鋒利的鐵制鐮刀,能幹脆的割斷麥稈,而後有人趕來牛車驢車,将麥稈收走。
農忙時節幾乎沒有休息的時候,一村男女老少都有各自要幹的活。
孩童撿拾地裏散落的麥粒麥穗,老人和身體孱弱的年輕人晾曬收來的糧食,年輕男女則一天到頭的待在田間地頭。
村中的吏目也沒有歇息,她組織起人手支起了鍋,往年都是各家吃各家,如今隻要交上兩塊錢,就能在食堂裏吃三天。
哪怕是在村裏,這個價錢也像是白送。
且即便如此便宜,食堂也并不缺乏油水,動物油是沒有的,但豆油卻還能在羹湯上泛起油花,雜面馍馍也能管飽。
村子沒有糧倉,隻有所屬的城邊有。
村人們種地如今還不必交稅,收上來的糧食各家晾曬好後,留下自己來年吃的那部分,剩下的大多賣給了官府。
不過糧食也并不能随意買賣,這會給予糧商們哄擡糧價的資格,官府會按照定量收走固定的分量——按照最低的産出來收。
剩下的才是農人們能自由買賣的份量。
農人們大多樂得方便,能賣的全賣給官府。
經過了新官府幾年的治理,他們難得的對“官府”有了些許信任。
而對糧商,農人們是沒什麽好印象的。
“俺年輕的時候啊,那些收糧的大老爺們隻給咱們一點錢,那點錢還不夠重新買回糧食的錢,可那有啥法子?買種子要錢,買鹽要錢,針線要錢,不賣?不賣就沒錢!那時候可沒啥掙錢的法子,可不就是大老爺們說啥是啥,還怕賣得晚了,老爺們又壓價。”
中年漢子坐在草堆裏“講古”。
圍在他身旁的多是村裏的小娃娃,十歲左右的年紀,正是什麽都想知道的時候——他們自然還記得一點五六歲前過得什麽日子,但那段日子的記憶已經漸漸模糊,甚至還能帶上一點美好的意味。
雖然吃不太飽肚子,但也沒有餓死,爹娘還好好活着。
他們記憶最深刻的反而是村邊山腳下的野果,野花花心裏的甜水,和夥伴上掏鳥蛋的日子。
過了那段時間,他們的日子就變了,不再能上山下河,幾乎日日除了幫家裏幹活就是上學,村子裏沒有學校,他們得長途跋涉去附近的鎮裏。
甚至經常一周才能回家一次。
但同時,他們對老人們嘴裏的“老爺們”失去了所有實感。
他們已經對如今的生活習以爲常,不理解糧商怎麽能有那麽大的力量,那麽大的膽子。
他們甚至不覺得商人是老爺。
畢竟即便是在鎮上看到的商人,個個看起來也是謙遜有禮,倘若欺負百姓,是要被抓起來挖礦的,家産還得充公。
十歲的女娃娃蹲坐在石塊上,她好奇地問:“俺娘說,以前不給女娃分地,女娃不分地,靠什麽吃飯?”
身旁的同伴笑她:“這你都不曉得?嫁人呗,吃别人家的。”
女娃娃更奇怪了:“那别人不給她吃了咋辦?”
同伴們愣了愣,也齊齊望向中年漢子——是啊,仰仗别人吃飯,哪怕自己再能做活,别人不給自己吃了,自己咋辦?
中年漢子摳了摳下巴,他雙目放空:“那能怎麽辦?”
另一個娃娃說道:“她們能去城裏做工!跟我娘一樣,去當個織娘!掙得可比種地多。”
“俺家的地都種不完,隻能退給村裏了。”
那娃娃說着,驕傲的挺起了胸脯。
他家是村裏最有錢的人家,爹留在村裏種地,娘在城裏織布,他又是父母年近三十才生出的“老來子”,前頭的兄長姐姐都已長大成人,有的留在村裏種地,有的出去找活,日子十分滋潤。
地多得種不完,說出來實在招人恨。
村裏人大多還是倚仗地裏的出息,再多的地都沒有說種不完的,他一說完,其他娃娃就對他怒目而視,倘若不是有大人看着,此時就要打上去。
中年漢子搖頭說:“那時候哪有這麽多廠子,就是織布,也輪不到村裏人,還不是一家子都種地?”
“如今的日子可比那時候好過得多。”
“你們可比我命好。”漢子苦笑道,“比我命好啊……”
他爹死得早,娘成了寡婦,帶着一個半大男娃,哪怕能把他當勞動力,也沒有好人家願意再娶她,怕她想着前頭那個,也怕他這個男娃養大後心大了。
外加他家日子不算好過,娘看着老态,人也怕她再生不出娃來。
尤其他娘還不願意抛棄他,不是沒有人托媒婆說和,他娘隻咬死了要帶着他一起。
家裏的地被叔叔伯伯們“分”走了大半,隻念在他是男娃的份上,給母子倆留了點口糧田,那點田的出息夠幹什麽?吃都吃不飽,更别說買鹽買針線。
等他大些了,糧食更不夠吃了,母子倆沒有幾一頓飽一頓的說法,隻有饑一頓饑兩頓,直到如今,他能吃飽了,也依舊瘦得畸形。
他娘也沒等到女人能做工分田的時候,餓死在了一個冬天。
也是那個冬天,他賣身爲奴,成了地主老爺的奴仆,在帶着一點微不足道的糧食回家的時候,看到了寡母冰冷的屍體。
他常常不明白,他和他娘從沒做過壞事,娘是個好性子的人,叔叔伯伯們威逼的時候她一直在忍耐,一生沒和人紅過臉吵過嘴,而他也聽娘的話,好好種地,好好幹活,怎麽最後娘餓死了,他成了奴仆?
“好人在好時候才有好命。”漢子望向遠處,“沒好日子,好人就是豬狗,人家看你乖順欺負你,看你不乖順也要欺負你。”
倘若他娘是活在如今這個時候,爹死了,他們還有地,誰也搶不走。
地裏的出息足夠養活他們。
實在種不了地,娘還能去鎮裏找個活幹,他那時也能幹活了,能在上學的時候去搬貨,去作坊裏幹小工,而不是隻能種着養不活他們兩人的地。
地主怎麽不早點死,宗族怎麽不早點沒呢?
叔叔伯伯們搶他們孤兒寡母的地時,可曾有一刻的良心不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