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人滿頭滿臉的草屑,在互看一眼後,都忍不住長歎了一口氣。
前方趕車的車夫回頭喊道:“老爺太太且忍忍吧,前頭還有硬關得過。”
夫妻倆都有些年紀了,長途跋涉了一路,看模樣與乞丐無甚差别,穿着破布爛衣,發尾淩亂打結,因多日未曾洗漱,發頂油膩得貼着頭皮。
多數時間他們都悶在茅草裏,隻有通過一個關卡後才能将半個身子探出來喘口氣。
這還是商隊收了錢,賄賂了本地兵丁的緣故,否則他們躲藏在茅草内無異于掩耳盜鈴,畢竟不會有商隊運送一車茅草。
此時此刻,夫妻倆隻能祈求商隊主人有良心,在收錢後不會将兩人半途抛棄。
夫妻倆隻稍稍換氣便又重新躺下——不過關卡的時候倒不必埋進去。
偶爾還能說說話。
“還是咱們有遠見。”丈夫苦中作樂,咬着茅草說,“好歹有個去處。”
妻子愁容滿面,憂道:“家中的産業竟是一點都沒保下。”
在送走四個孩子後,僅剩的五間鋪子和家中老宅也被他們依次變賣了,說是變賣,其中四間鋪子都是“送”出去的,最後一間和老宅變賣後充作他們的路費。
家中的積蓄竟是一點都沒能保下來。
至于那些家具,都被他們留給了家中老仆,叫他們拿去典當變賣,也算全一段主仆之情。
送走孩子的時候,隻對親朋說是送孩子去遊學,不敢吐露一丁點他們的真實去處,隻是婉青的去處不好遮掩,便隻能說婉青自幼身子不好,送去廟裏染點佛氣,帶發修行。
爲了買命,所有錢都充了路費,盡管如此,也隻能說是僥幸活着。
丈夫歎了口氣:“老爹爹嘴硬,不肯走,轉頭還是把小娃娃送出去了。”
妻子也歎道:“老爹爹有智慧。”
老家夥們不死,就能守住家中的财産和産業,死了,也還有年輕人能繼續延續家族。
丈夫和妻子原本也是想繼續留在徐州——他們有四個子女,都送去了如今還算安全的地方,他們隻要守住産業,将來孩子們不管回不回來,且有個歸處。
但稅實在太高了,官吏要的孝敬也太多了。
民間什麽東西都在漲價,哪怕是一鬥好米都成了奢侈品。
好米都送去了遼國,民間百姓,哪怕是小富之家的下人吃的飯裏都摻雜了糠。
選擇上路是賭,而已經在路上的他們,又要擔心另一件事。
“永康以前就不是能幹大事的性子。”妻子幾乎冷酷的評論着自己的孩子,“他生來多情,我就怕倘若孩子們都聽他的,在青州站不穩腳跟。”
“婉婉和永康相似。”妻子,“天性多情。”
丈夫勸道:“多情也不是壞事。”
妻子搖頭:“多情的人拿不定主意,永康和婉婉都像你。”
丈夫不說話了——他也是個生來多情的人,幼時看到小鳥折翼會哭,長大了聽曲兒,聽見悲詞也哭,做生意,聽别人賣賣慘,求一求,他便不自禁想要多給錢。
哪怕他的爹娘都說,倘若他娶的不是如今這個妻子,偌大的家業恐怕早就敗落了。
長子和幼女都像他,以往沒覺得有什麽不好,覺得多情是君子之風。
如今時逢亂世,多情便成了催命符。
原本他也不愛妻子,兩人成婚前連隔着紗簾說句話都不曾,新婚夜是他頭一次見她,且妻子長相不美,她是端莊的長相,與其說是端莊,不如說是莊嚴。
他看她就像看長輩,還是祖母那個輩分。
妻子也不曾對他柔情蜜意,她有時候甚至叫他覺得冷酷無情,剛叫她管家,家中的老仆便鬧着要自缢在大門口,丫頭小厮們都背地裏叫她女閻羅。
可是後來……世道漸亂,真正撐起家的人是她。
那時他就有些怕她,不是因愛生懼,隻是單純的怕。
她太厲害了,他連嫉恨都生不出,隻有怕,他甚至覺得,要是她覺得不需要他了,他立刻就會死。
畢竟他們已經有兒子了!一個聽話的兒子好過一個不聽話的丈夫。
而且不止一個兒子,一個不聽話,還有另外兩個可選。
可她對他卻從沒變過,他有時候覺得她從沒把自己當做丈夫,當做男人,他在她面前像是赤裸的嬰兒,沒有任何遮掩。
怕之後是敬服——他相信她的一切決定,她一定是對的,就算此時不對,未來也是對的。
所以在妻子送出兩條街鋪子給官吏的時候,他答應了。
提出要将孩子們都送出去的時候,他也答應了。
當最後,妻子将僅剩的鋪子和老宅變賣,要去投奔孩子們的時候,他也答應了。
而事實再一次證明,她總是對的。
不送鋪子他們當時一家都得下獄,起碼要脫一層皮,恐怕連最後一條街的鋪子和老宅都保不住,更不會有錢送孩子們出去。
不送孩子們出去,他們一家都要死在徐州,在被官吏們吃幹抹淨之後凄慘死去。
不……男人會死,婉婉恐怕會落入更悲慘的境地去。
他對她的感情太複雜了,複雜到他不愛她,卻不願意離開她,離開她他就什麽都做不了,就像失去父母的嬰兒。
不同于丈夫複雜的感情,妻子對自己的丈夫倒是充滿了愛意,她是真愛這個男人才願意嫁給他,他不記得他們說過話,她卻記得馬場上的驚鴻一瞥。
她也不在乎他愛不愛她——男人的愛是善變的,尤其是多情的男人。
她隻需要得到他,叫他一生不能找别的女人,不能離開她,一生隻能聽她的話,隻能看到她,爲她的想法而活。
當他所有的感情都彙集在她身上的時候,愛與不愛還重要嗎?
于是她安慰道:“像你也好,去陌生地方,需鐵血手腕,也要柔軟心腸,否則樹敵都是等閑,有永廉在,應當也出不了什麽大事,臨行前我便囑咐了他,凡事皆有應對之策。”
丈夫握住了妻子手,想從這隻手上汲取力量:“幸好有你。”
妻子回握丈夫的手:“我在,你别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