船長、技術員、船員、衛生員們則站在距離巨船最近的岸邊,他們穿着統一的衣裳,都是最體面的挺括細布衣,腳上踩着的是翻牛皮的小靴,都剪了方便清理的短發,一臉肅穆地望着不遠處走來的人影。
這是阮響第一次出現在青州如此多的百姓面前。
她并不常待在青州,而是奔波于各地。
青州靠海,海運極爲發達,一旦她長期待在這兒,商人們聞風而來,錢陽縣這些内陸地方就更難有什麽發展。
馬二這次與阮響同行,兩年多的時間過去,馬二褪去了曾經的青澀和莽撞,蛻變成了另一種模樣,她臉上的表情少了,叫人捉摸不透,更有“官”味了。
将要登船的衆人看向阮響——這也是他們頭一次看清阮響的臉。
在民間傳聞中,阮響仿佛一直是個沒長大的小姑娘,矮小又強大,但總歸還是頂着幼女的殼子。
可如今,她已全然變了模樣,從幼女變成了少女。
她在北人裏都算高挑的,身形均勻,既不纖瘦,也不肥胖,看起來格外精幹。
阮響穿着一件和船工們一樣的細布衣,也将自己的頭發理得和他們一樣短。
但腳上隻踩着一雙布鞋。
隻是氣質迥然,她目光坦然而銳利,眉宇間有獨屬于領導者的從容,虎步龍行時毫不拖泥帶水,人們隻是看着她,就笃定她一定有堅強的意志和廣闊的胸懷。
這樣的人,生來就應當站在人群的最前方。
阮響走到船工們面前,一排排的壯年男女下意識的低頭,表達自己的臣服和溫順,然而阮響拿起喇叭,說出的第一句話是——
“擡起頭來。”
人們下意識擡頭,阮響的臉上露出了笑容。
阮響微微側身,有吏目端着托盤走來,上面擺放着一杯杯淡酒,她正色道:“諸位遠航在即,備此薄酒,與諸位賀。”
吏目們讓船工取走酒杯,直到最後一個人端起酒杯,阮響才繼續說:“此去極東,路途遙遠,其中艱難困苦幾難道也,諸位,天下百姓的安樂,就托付給你們了。”
說完,阮響雙手高舉酒杯,緩緩躬下腰去。
如今哪怕是朝廷都還沒有跪禮,阮響行的,就是此時最大的禮。
船工們驚得說不出話來,隻能連忙鞠回去,他們也都不是當過宋官的人,連句好聽的話都不會說,集體成了啞巴。
阮響重新站直,她目光清明的掃視過站在自己面前的所有人,她想記下每一張人臉。
這些人放棄了原本平穩安甯的生活,爲了她口中的高産作物,情願冒着死亡的風險遠渡重洋。
他們什麽都不知道,不知道這種作物究竟存不存在,不知道自己在海上會遇到多少危險,更不知道就算真的登陸,又能不能找到那些作物。
可他們仍舊義無反顧。
阮響再鞠躬:“你們的功績可比山川江河,可與日月同輝。”
船工們紅了眼眶,遠處的百姓聽不見阮響的話,吏目們肅容以待,再阮響再次下拜時也跟着下拜。
百姓們隻能看到傳言中的阮姐帶着她的一衆吏目,對着這些連官身都沒有的船工們行大禮。
“我巍巍中國,大好青年,盡管揚帆起航,切勿挂懷。”阮響微笑着說,“思鄉之時隻管仰望蒼穹,天地之大,咱們還享有一樣的月光。”
終于有船工忍不住啼哭出聲,人群中有人喊道:“爲天下百姓,我等義不容辭!”
“我等義不容辭!”
“生當作人傑,這是我等之福!”
“有阮姐在,我死了爹娘也有人照顧,我不怕哩!”
“阮姐!咱不怕!一條爛命,回不來,我不怨天尤人,回來了,我值了!”
“總有第一個吃螃蟹的人,咱去!”
“真帶回來了,子孫後代不挨餓哩!”
……
阮響喝到:“好!我送你們上船!”
青州所有官員陪同阮響一起坐上小舟,三十多艘小舟駛向巨船,雖說是白天,但依舊在船工們登船時放起了煙花。
改良過的火藥讓煙花即便在白天,也能放出絢爛的色彩。
當阮響目送最後一個船工登船,她才再次拿起喇叭:“此去天高地遠,諸位珍重,響在此,靜候佳音。”
這一次,她依舊俯首下拜。
船上的衆人還以拜禮。
船門被緩緩拉起——
曆經三年,這艘巨船,終于啓航了。
岸邊的百姓們看着這一幕,腦海中能映下的不是船員登船,不是百官送行,而是阮響的那三拜。
從古至今,皇帝們拜過神仙,拜過祖宗,唯獨……沒有拜過百姓。
有人在人群中形似癫狂地喊道:“明君啊!!”
“阮姐明君啊!!!!”
“天啊!你怎麽才把她送來啊!!!”
“老天爺!你終于睜眼了!!”
有人嚎哭怪叫:“怎麽以前叫老鼠當了皇帝?!怎麽叫百姓不如牛馬?!怎麽人不是人?!怎麽好人死無葬身之地,惡人穿金戴銀?!老天爺!你以前不開眼啊!”
“阮姐何時一統山河,何時一統山河啊!!”
人群哭做一團,他們原該生時不知道什麽是尊嚴,死時也不知道什麽是尊嚴,渾渾噩噩的活着,渾渾噩噩的死去,仿佛到了如今,他們才知道自己也是人,也配得上談論尊嚴。
阮響背後是喧鬧的人聲,身前是揚帆的巨船,她負手而立,看着緩緩開動的巨船,看着這一船滿載的希望。
馬二在她身旁低聲說:“阮姐,船啓航了。”
阮響平靜地回道:“是啊,也該啓航了。”
天高地闊,她還有許多事沒做,她會送走一批又一批人,也會迎來一批又一批人。
她想要更大的地盤,就得有養活百姓的糧食。
她隻能親手把這些人送出去,然而她決定不了洶湧的波濤,決定不了怒号的風暴,他們的前途命運,都寄托在虛無缥缈的運氣上。
她如今能做的,隻有耐心等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