換成往常,頭上落了鳥屎的人定要吐口唾沫,再罵一聲晦氣。
可今日甚至沒人察覺到自己頭上落了鳥屎。
“别擠!别擠了!再擠成人幹了!”
“往前頭去!”
“前頭沒路了!”
青州城的百姓人擠人人挨人,攜家帶口的湧向坡口,坡下就是那艘怪物一般的巨船,就連久卧在床的老人,都被兒孫擔着搬到了坡上來。
巨船下海,這樣的奇景難得一見,多少人一生都看不到一回。
哪怕是要死的老人,此時也要來湊這個熱鬧,下了地府也好和“前輩”吹噓。
自然了,如今青州已經沒人敢公然談論鬼神一說,甚至連祭祖都沒了,最多也就清明燒燒紙,修祠堂這事已經沒了。
富人家自然有些不滿,窮人們則松了口氣——祭祖是要花錢的,那些錢都足夠兒女的彩禮嫁妝了,但不祭祖顯得不孝,不想祭也不行,如今官府不許,那就不是他們不孝。
好處得了,又不必擔罵名,好處是看得見的。
甚至死人下葬,也不像以前要圈好大一塊地,備一口棺材,甚至還要準備陪葬。
如今下葬有兩個可選,一是老式的土葬,但必須家中沒有吏目官員,否則選了土葬,家中公職人員日後升職,漲薪,那都是要扣分的,并且價錢也高,畢竟是要選地的,得是無法耕種但又離城中較近的土地。
并且還不安穩,倘若那塊地方要發展,那官府就會通知他們挪墳,不挪還不行,這是要簽契書的。
還不許埋陪葬,因爲講究節儉,那麽多活人都吃不飽飯,穿不暖衣,死人在地府裏燒燒紙衣就行,拿真布真糧陪葬,實在浪費。
另一樣就是新式的群墳,有專人看管,清掃,清明節會挂上紙幡,墓碑也是都有的,唯一叫人接受不了的是新式的群墳隻接火葬,人死了,骨灰隻裝一小盒。
富人們大多還是選前者,甚至哪怕家裏有當官的晚輩,也不管晚輩的前途,一定要遵循老人的遺願,讓老人“入土爲安”。
窮人們自然隻能選後者了,一個人這麽幹是不孝,但周圍人人都這麽幹的時候,那就尋常了,不必爲了選墳的事耗費大量的财力人力,腹诽的同時也不由輕松。
如今人們花錢,大頭其實還是修房、成婚、入土。
前兩者的花銷是不能避免的,但最後一樣能省一筆也是好的。
尤其吏目們還一直宣揚火葬不是挫骨揚灰,而是塵歸塵土歸土,是人重回大地的儀式,土地滋養着人,人死後滋養土地,這是報恩。
雖然說這一套沒能說服幾個人,不過起碼降低了窮人們的心理壓力。
百姓固執的時候很固執,可一旦能得到好處,那靈活也是很靈活的,道德永遠是随着實際情況轉變的。
有些家中貧窮的子弟,将父母在群墳下葬,有親戚指責的時候,哪怕自己不信,也要拿這話去堵嘴。
“塵歸塵土歸土!叔叔伯伯,倘若要我将爹爹土葬,哪裏出來錢?!娃娃還小,托小學不收學費的福,家中還能糊口,要是拿錢去土葬,娃娃怎麽養?書本都不買了嗎?!筆也不買了?我窮一輩子,難道叫娃娃也窮一輩子?”
這話一出,長輩也不好說什麽了。
孝順父母是孝,但慈愛晚輩是慈。
人不能爲私欲做事,可要是爲父母,爲子女,那就無可指摘,誰也說不出一句不好來,爲了死去的老人叫小娃娃不讀書?那就太過了。
不過此時,百姓們抛下了一切對新官府的不滿,隻剩下滿腔崇慕和驕傲——巨船仿佛一座小山,下頭墊着圓木,遠遠望過去,蔚爲壯觀,巨物崇拜是如今百姓的通病,他們知道槍炮厲害,可與小民無甚關系。
但巨船,則仿佛是人人共有的“财産”,明明他們也沒有參與建造,但此物帶給他們的信心卻不是槍炮能比的。
“我這輩子還沒見過這麽多人!”
“這船要怎麽下海?”
“沒見那邊的力夫?足有上千個吧?怎麽湊齊這麽多人的?”
“這樣的巨船,恐怕如今的蒸汽機也帶不動,隻能靠滾木和人力拖下海了。”
“你還懂蒸汽機呢?”
“我是學這個的——不過主講的不是這個,蒸汽機隻是過渡而已,老人家,你等着看吧,再過幾年,新東西出來了才是天翻地覆!”
“嚯!還有比蒸汽機更厲害的東西?”
“那這船下了海,就上不了岸了吧?”
“别說上岸了,水淺的地方都不能上,要擱淺,就跟魚似的,水一淺就使不上勁,可不就擱淺了?除非運道好,漲潮的水量多。”
“來了來了!力夫們過去了!”
前頭的百姓們伸長了腦袋,後頭的百姓看不着,隻能聽着前頭的吵鬧聲,有人氣沉丹田大吼一聲:“拉船了嗎?!”
“系繩了!!”
力夫們排成十幾縱列,将粗繩捆在腰上,系在肩膀上,旁邊還有力夫時刻準備運送滾木,這些力夫都是仔細挑選出來的,身強體壯,做慣了體力活,肩上都有厚繭,又都吃了一段時間飽飯,此時赤着上半身,在領頭人的帶領下喊起了号子。
他們臉憋得通紅,随着号聲朝前用力,巨船實在太重,幾聲号子之後,才緩慢的挪動了一丁點。
坡上的百姓震撼道:“這船可真重!”
“船底還貼了銅片,這不就更重了?”
百姓們原本是想看巨船轟隆下海,濺起水花,看個大場面,萬沒想到此番下海更像看蝸牛蠕動——恐怕比蝸牛還慢。
看了大半個時辰後,前頭的人慢慢散去,後頭的終于能湊過去看一眼。
到了夕陽西下的時候,随着轟隆一聲——
滾木落入了海中,巨船濺起可怕的水花。
這艘怪物,終于入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