對農人而言,定居城市是不劃算的,租房攢不下多少錢,買房就更不劃算了,退田的錢隻能買下城邊一個小木屋,每日去倒馬桶都要走很長一截路。
尤其現在糧價穩定,雖然不能靠種地發财,但農忙時務農,農閑時進城幹活,也能攢下不少錢,實在不行就壯年人在城裏幹活,家裏的老父母留着種地,能掙得更多。
畢竟如今許多村子的路都修好了,日日都能坐驢車進城,不像以前,進城不僅要交錢,還得靠雙腿走幾個時辰的路,倘若從山坡摔下去,恐怕一條命就沒了。
但對别地的漢人而言,年年增長的賦稅是壓在他們頭上的大山,在青州有親戚的,一接到親戚的書信,便立刻将家中的孩子送過來,老家的産業不能扔,但孩子送過來,也能多一條退路。
這樣一來,青州城的年輕人口突然增多也就不是什麽怪事。
尤其送來的年輕姑娘還不少——外頭時局動蕩,嫁娶不便,姑娘們嫁出去無法給娘家帶去什麽好處,不如送到青州來,倘若能考上個官,将來對家中也有裨益。
就是考不上,也沒什麽損失。
不過這些年輕人幾乎都不會進工廠,更不會去修路,他們無論男女都謹記長輩的叮囑,來到青州後就立刻去登記臨時戶籍,而後租房,上學。
在他們的認知中,依舊是萬般皆下品惟有讀書高。
隻有當官,才叫人生得意。
最多也就是家境一般的,在讀書的間隙中去“勤工儉學”。
“勤工儉學”也是新出不久的概念,畢竟如今各行各業都缺人手,尤其要賣去海外的貨,幾乎是隻要賣,就一定能被買光,隻有缺貨的時候,沒有賣不出的時候。
再加上如今有官府監管,那些商戶也不敢可着勁的剝削工人,尤其如今隻要對工人待遇好,便能從官府拿到“引子”。
有官府的利益鼓勵,各家商戶的待遇都是比着的。
甚至于如今的商戶和坊主們,已然脫離了以前作坊坊主的身份——不能再以坊主的身份将雇工奴隸化,官府的監督讓他們必須老老實實的遵守規則。
畢竟拿到“引子”很好,可如今等着取代他們的小坊主們層出不窮,官府不會在意一個作坊的成敗,雇工們沒了這家也能去下家。
隻要海上貿易依舊盛行,隻要周遭的小國還能吃下商品,那無數中小型作坊就會如雨後春筍般冒出來。
甚至有時候不必官府出手,行業内部就會産生統一的規矩,以防自己被牽連。
官府反倒成了最後一條防線,坊主們在防線前會互相争鬥,但同時也會互相協商,即便做不到讓利于民,起碼也讓百姓有了可挑選的餘地。
于是日結工開始大行其道,不少窮苦人家出身,或者外來投親錢不夠花的學生,都願意在休息日去幹日結活。
哪怕體力不足,還能幹些清掃的活,填飽肚子不算麻煩。
“婉青。”不過二十出頭的長兄端着陶碗從外進門,他在院中招呼小妹,“德浩和德博還沒回來?”
短發的姑娘走出屋,她捋開垂落地碎發,臉上不自覺露出笑來:“大哥!我過了!”
長兄将陶碗放到石桌上,怪道:“什麽過了?”
婉青得意仰頭:“抄錄員的活,我過了!”
抄錄員也是個新活,收入并不高,但是勝在能坐着幹活,而且十分體面,一般也就抄抄商戶的賬單賬本和公告,官府是不招的。
長兄忙拱手:“恭喜恭喜,小妹也長成了。”
婉青湊過去看了眼陶碗,她深吸一下香氣,忍不住興奮道:“家裏送錢了?今天怎麽有肉吃?”
長兄頓了頓,搖頭道:“家裏的日子不好過,恐怕下半年的房租得咱們自己想法子了。”
“那也沒什麽。”婉青想了想,“咱們兄妹四個,都去勤工儉學,房租算什麽?要我說,咱們也用不上這麽大的院子,平日光是灑掃就要花不少功夫。”
“正是。”長兄點頭,“等考上官就好了。”
婉青撇撇嘴:“哪有那麽好考?聽說考官越來越難了。”
“倘若咱們手頭充裕,還能給家裏寄些東西過去,可惜那邊用不上這裏的錢。”長兄有些遺憾,但也并不怎麽頹喪。
來之前兄妹四個也是怕的,哪怕是長兄,活到近二十也沒有離開過家,尤其家中拮據,掏出送他們兄妹四個到青州的路費和房租已是山窮水盡。
好在在青州上學花銷極少,四人又都不是何不食肉糜的富家子弟,安頓下來之後便都找了日結的活。
在家時,兄妹四個其實并不怎麽親近,雖然是親兄弟姐妹,卻極少說話,尤其是跟婉青這個小妹,兄弟們悶頭讀書,小妹則跟在母親身旁,雖也學了幾個字,多數時間還是學女紅刺繡。
到了青州以後,兄妹四人不得不擰成一條繩,才真正生出了些感情,不像初來時彼此間那樣客氣。
爲了讀書和幹活方便,他們也都剪了短發,洗起來不耗費功夫,便不容易生蟲生跳蚤,也不那麽怕着涼。
“爹娘說祖父祖母無論如何都不肯離開老家。”長兄歎了口氣,“看樣子是要在老家給老人家養老送終了。”
婉青想了想:“說不定過些日子祖母他們的想法就變了。”
婉青對如今的日子是極滿意的,她兄妹四個,哪怕隻是休息日去打兩天日結工,也能維持生活,上學的時候隻需要認真上學。
不過如今她對考官卻不那麽熱切了。
吏目的待遇仿佛也算不上多好,隻是勝在一個穩定,且整日忙裏忙外也不一定落個好,時常還要下鄉。
反而是許多“技術工”的待遇很好,甚至還有直接歸官府“供養”的,雖然不當官,但地位也不比當官的低,收入還更高。
婉青就知道如今參與巨船建造的,從錢陽縣過來的那批人,如今全都吃着皇糧,一生都不必爲前途發愁。
可見如今的官府,最重視的還是有手藝的人。
既然如此,何不開闊眼界,幹嘛非得守着過去的一畝三分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