阮響看到公文的時候都忍不住歎道:“可見财帛動人心。”
“人爲财死鳥爲食亡。”秘書在一旁說,“亘古不變的道理,不過,這也是個好機會。”
阮響微微點頭:“各村也該動一動了,宗族勢大不是好事。”
城裏還好,但村子是不好動的,無論是遷進遷出,都會迎來極大的抵抗——皇權式微的情況下,宗族勢力就會大漲,公權力無法維持秩序的時候,宗族就會取代朝廷的職能。
在朝廷卑弱的時候,宗族能夠穩定秩序,并非沒有可取之處。
可如今是阮響的朝廷,宗族要維持權力,就必然會和她作對。
聰明人不少,但不是每個聰明人都願意放權。
不願意放權的聰明人比看不清世事的蠢人可怕。
秘書笑道:“先前鼓勵村民們在農閑時進城做工,也有幾分成效,嘗過了城裏事事有條理的好處,便受不得族長的一言堂。”
“未必。”阮響并不怎麽樂觀,“抱怨是一回事,反抗是另一回事。”
秘書明白阮響的意思,她微微一頓後說:“倘若真要動手,雖說敢造反的不多,但真要抱團,要彈壓也不容易。”
阮響擺手:“我心裏已經有做這件事的人選了,應無大礙。”
人才難得,可也并非那麽難得,一旦給老百姓開一條口子,他們便能爆發出令人驚恐的才華——那是被壓抑、被摧折、被踐踏的百姓,所能發出的最大聲量的怒吼。
這才幾年,不說錢陽清豐這些“龍興之地”,哪怕是青州這個剛被阮響統治不到一年的地方,也已經冒出了不少人才。
百姓對向上爬的渴望深入骨髓,那是千年曆史給他們刻下的烙印,隻要有往上爬的機會,隻要學不死,就往死裏學。
第一批女吏裏,大多也得到了提拔,好歹也是占住了阮響想讓她們占住的位子,接下來阮響倒是能輕松許多,好歹不必爲了人手不夠焦頭爛額。
不是有人用就算人手足夠,能做事的人多,但能管理的人卻少,就連朝廷的官員,治下仰仗的也是運行多年的規則,而非自己的管理手段。
但在阮響這裏,一切幾乎都是新的,規則尚有許多需要完善的地方,沒有完善的規則,便要先靠官員自己的管理手段。
不過由此曆練出的人才,不少比爲官多年的能力弱。
秘書:“如今倒有幾個好消息,那巨船的圖紙已經畫得差不多了,木料也在運過來,銅也足夠,别說隻在碰水的地方貼銅闆,就是全都貼上也夠用。”
“這就是用紙币的好處。”秘書忍不住歎道,“若是像宋人朝廷,人人都使銅闆,銅闆都不夠用,哪兒還勻得出貼船的銅量?”
“要說銀子和銅,前朝真是不缺,不過年年都要鑄新錢,年年損耗,聽說倭國和高麗,如今竟然還用了前朝的銅闆。”
“他們自個兒鑄的錢,都是缺銅少銀,一摔就碎,甯用咱們前朝的錢,可見當年流出去了多少銅銀。”
阮響心裏有數,她這邊就像一個吞金獸,各地商人們帶來的金銀銅都被她放在庫房裏,這都是她有意在防止金屬外流,周邊的許多小國,如今還用着中原前朝的貨币,這麽多年外流的金屬實在不可計量。
而要發展,這些金屬都是必不可少的,雖然她如今還沒有找到橡膠,但強磁鐵已經可以批量制造了,别到時候找到了橡膠,銅線卻不夠。
一旦銅線稀缺,到時候哪怕真能發電點燈了,也會有人偷線去賣,到時候麻煩隻會更多。
她又想到了宋人朝廷賠款送出來的金銀和銅,實在忍不住歎了口氣,仿佛是有人當着她的面把錢全倒進了海裏。
“這次的事要嚴辦。”阮響端起水杯喝了一口,“殺雞儆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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碼頭從來是消息最靈通的地方,當人群散去,攤販們便聚在一處互通有無。
“聽說又押了一批人去挖礦。”
“砍了好幾個!”
“吓!這是爲啥?多久沒砍過人了,每條街上都有役吏巡邏,還能幹出殺頭的大罪?”
“整個村的人勾結土匪呢!送了不少人上山,還幫着打家劫舍,你說這些人膽子咋這麽大?”
“一村人都被押走了?”
“砍了六個,剩下的有些要一輩子挖礦,還有些挖上幾年十幾年就能出來了,不過也有些沒犯事的能留在村子裏。”
“也不知道圖什麽,跟土匪摻和在一起能有什麽好下場?”
夏喬蹲在一旁,一邊啃馍馍,一邊聽着攤販們的高聲談論。
“小夏,吃點鹹菜,哪能幹啃馍馍。”大娘從自己碗裏給夏喬夾了一筷子鹹菜,她樂呵呵地說,“如今鹽便宜,咱不用再吃苦鹽,腌出來的鹹菜也比以前好。”
夏喬忙笑着道謝。
大娘奇道:“你這麽年輕,做什麽來幹這個?那麽多廠子招人,比咱們這些掙辛苦錢的強多了,咱們這生意,也不是日日都有錢進賬。”
“掙得多嘛。”夏喬啃了口夾了鹹菜的馍馍,“我嫂嫂進了廠子,家裏有她,就是我一時掙不到錢也熬得過去。”
“倒也是。”大娘,“你爹他們還沒來?你還是得勸勸,就是種地,也是在咱們這兒種地好,肥料都比外頭多,還便宜。”
夏喬隻是笑。
她怕被人發現她們一家是夏家村的人,隻敢說是從外地來投奔親戚,家裏的男人都還留在原籍。
實際上她爹和幾個兄弟都沒逃過定罪,如今全在礦裏。
爹年紀大,知道的也不多,隻用挖三年礦,幾個兄弟都在五年以上。
好在有她戴罪立功,家中的女眷和娃娃們都沒受牽連。
不過隻有大嫂和二嫂願意同她出來,娘和兩個弟妹則留在村裏種地,不敢進城。
幸好陳嬸子還算守信,願意收留她們,才叫她們熬過了最初最艱難的日子,陳嬸子也教她們怎麽在青州找活幹。
這兩日她們才從陳嬸子家搬出來,自租了一個小屋,沒院子,逼仄是逼仄了一些,但好歹也安全,有了容身之所。
大嬸又給夏喬夾了一筷子鹹菜:“多吃點,等來船才是忙的時候。”
夏喬心裏一暖,覺得城裏也并非沒人情味,她笑道:“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