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子們則在不遠處的田地裏除草殺蟲,時不時遠遠地看上一眼。
直至日近正午,才有領頭人舉着銅制的喇叭喊道:“都歇一歇!吃過飯歇上兩刻再幹!”
修路的村民們忙放下木樁,嬉笑着去取草木灰淨手,等着吃飯,不遠處已有人推着兩輪車過來,還不止一輛車。
“雖說沒有工錢,不過這飯菜比有工錢還好呢!”男人蹲在地上,就着路邊水溝裏的流水淨手,又側過頭朝一旁的人說,“上回我趁管事的沒看清,藏了兩個馍在兜裏,我娃娃就沒吃過這麽好的馍!見天吵着還要吃。”
同伴卻不言語,他張張嘴,但在回頭的瞬間看清一個人的臉後立刻将要說的話咽了回去,隻小聲說:“小心點,别被發現了,藏兩個?多險啊。”
男人撇嘴:“怕什麽?你膽子貫來就小,我看管事的也不在乎那幾個馍,人家可是當官的,縣官不如現管嘛!”
等淨過手,修路的人便排成長隊,碗也不必他們自帶,旁邊就有木碗疊在一處,木碗制來麻煩,但不像陶碗那樣易碎,人多的時候用木碗更劃算些。
每人都能打到一碗菜,沒什麽肉,偶爾會有雞雜内髒,但油水是夠的,大碗菜上總是飄着一層油,而後再去領馍馍,菜隻有一碗,但馍馍卻能敞開了吃。
村民們蹲在路邊吃飯,自動分成了幾撥。
人數最多的那一撥,是村長幼子帶頭,最少的一撥則是村裏的外姓人。
夏家村的外姓人少,零零總總也就七八戶,男丁算在一起不過十幾人,一向是遊離在夏姓之外。
但抱團卻極爲緊密,心裏也清楚外姓人本就少,再不抱團,死都不知道自己怎麽死的。
外姓人中間,有人在吃飯時難得不像平常那樣狂刨進嘴,而是突然長籲短歎起來,端着菜卻不吃。
周圍的人怪道:“楊大,你這是怎麽了?這麽好的菜都吃不下?病了?”
楊大搖頭,又歎了一聲,他壓低嗓音說:“你們也知道,我内弟就在不遠的村子裏,他們村也要修路。”
“那是,修路定然不是隻修咱們這一截,各村都要修。”
“修路是好事,你歎來歎去做什麽?難道他們吃得比咱們好?”
楊大搖頭,他轉頭看了眼夏姓村人聚集的方向,又忍不住想起夏三對自己說的話,承諾的好處,于是他心一橫,直白道:“他們村修路有工錢!”
外姓村人們驚得差點跳起來,又有人一臉怒容,眼看着立刻就要嚷嚷開,身旁的人卻突然放下碗捂住了他的嘴,又不斷給他使眼色,讓他看夏姓人所在的方向。
楊大咬着下唇:“這錢都是給村長,叫村長分給村人——曆來都是這個道理。”
以前朝廷強盛的時候,赈災的糧食也都是交給村長,由村長去分,也不能說新官府做的不對,畢竟曆來都是如此。
既然如此,那惡人就隻有一個了。
楊大還往熱油裏澆了一瓢冷水:“内弟才幹了半個月,拿了半個月的工錢,足有六十塊!”
六十塊!
外姓村人們瞪大雙眼,幾乎要把眼珠子從眼眶裏瞪出來。
六十塊有多少呢?如今什麽粗糧都不加的白面馍馍都隻八毛一個,一塊五隻吃上帶大塊雞肉的雞湯面,一身好衣裳也就二十塊。
前兩天村裏的姑娘結婚,商定押在衙門的彩禮也才一百二十塊!
外姓村人們出離憤怒了。
“王八羔子!賣力氣的錢也貪!什麽玩意!黑了心肝的賊人!”
“定是他們夏姓人排擠咱們!隻貪咱們的錢,怪不得、怪不得他們這些天家裏煮飯都有油香味!”
倘若旁邊的夏姓人聽見了,此時定要和他們動手——他們煮飯有油香味,是因爲他們将做工吃的菜省下一半帶回了家,哪兒有錢拿?
楊大見狀忙說道:“快小聲些吧!咱們這些外鄉人,這些人受的委屈還不夠多嗎?就是早些年上山……鄭老叔,你家大郎大妞不就這麽沒的?”
鄭老叔剛剛還一臉怒容,此時卻不由掩面,悲從中來,忍不住落淚:“大郎沒的時候才十五,大妞沒的時候才十三……”
“連具屍首都沒有啊!”
外姓村人們心有戚戚。
楊大:“此時鬧了,叫新衙門曉得了,上山的事定會捅出來,到時候咱們誰又跑得掉?”
衆人頹喪低頭,上賊船容易,下賊船難,明明自家兒孫死了,卻還要爲仇人遮掩,畢竟死人已經死了,留下的總要活命吧?
“不過……”楊大話鋒一轉,學着夏三教自己的話說,“倘若咱們能證明是被逼的呢?咱們一群外鄉人,既無根基,也沒什麽家财,就連土地,也不過是分了幾口薄田糊口。”
“被逼無奈,連自己兒子女兒的命都沒了,難道還是咱們的過錯嗎?村長在村内橫行無忌,難道也是咱們的過錯?”
怕他們不敢下定決心,楊大又下猛料:“這次的工錢沒了也就沒了,可下次呢?别的村農閑時都進城尋工,可咱們連修路都有人盯着,會放咱出去尋工?”
“哪家沒娃?沒錢,你起得屋,娶得起媳婦?你給女娃湊得齊嫁妝?結的到好人家?恐怕要往山裏結親!人隻有往高處走的,哪有自甘下賤往低處流的?!”
受欺壓他們已經習慣了——但農人們并非不想上進,那是小看了農人們,即便以前,他們也會盡力給子孫留下田地,田地足夠的想着送娃娃讀書,改換門庭,他們比誰都想上進。
誰攔着他們上進,誰就是他們的殺身仇人。
楊大:“想來山匪們給村長的賊贓,還沒有全賣幹淨,隻要咱們有證據,讓新衙門主持公道,這夏家村日後誰做主,那還說不準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