雖然夏家村多數人都姓夏,但同出一姓并不意味着彼此之間親緣關系很近,她爹其實是外鄉人,被祖父母抱養回來,改了夏姓,實際上和村裏人之間的關系,也隻是輩分上的親戚。
不過她爹是個拎不清的傻子,一輩子都在朝本家靠攏,恨不得給真正的夏家人當牛做馬,就爲了得到他們的“認同”,認同她爹也是宗族的一份子。
夏喬家不窮,祖父母一身勤懇,老黃牛一樣攢家業,攢了不少好地,可她就沒穿過新衣裳——扯了新布做的衣裳要送去給族兄,連她自己的親兄弟都穿不上新衣。
倘若不給族兄送,他們兄妹幾個起碼人人都能有一套新衣裳穿。
家裏殺了雞,雞腿也要送去給族長一家。
而她爹隻要得個笑臉,那心裏就跟吃了糖一樣甜。
她娘倒是吵,可吵有什麽用?管不住就是管不住,況且那是族長,要整治誰連句準話都不必說,含糊地說兩句,有得是人想搶她家的地。
這日子沒活頭。
也沒奔頭。
頭次嫁人的時候,她也幻想過成婚後的日子,家裏的雞腿她得吃一個,三年得做一件新衣裳,懷了孩子她得喝魚湯!
可嫁了人,頭上倒是沒爹娘兄弟了,多了公婆。
妯娌又都是悶葫蘆,隻知道做活,顯得她一個人鬧天鬧地。
雞腿都是給大孫子吃的,媳婦們就喝口寡淡的湯,她同丈夫關系也不好,丈夫是老二,不像老大一樣受重視,也不像老幺一樣受寵,自己是個老黃牛,還想帶着她也當老黃牛。
夏喬恨毒了這種日子,髒活累活都有她一份,雞腿雞蛋沒她的份,婆婆也不是好相處的人,雖然她親娘對她也不算多好,可婆婆比娘差遠了。
所以丈夫一死,她立刻尋了個由頭跑回娘家,甯願在親娘手底下看親娘的臉色,也不想再繼續看公婆的臉色。
好歹親娘還願意給她雞蛋吃。
夏喬也羨慕過人,她就羨慕陳嬸子的大兒媳,雖然也是死了丈夫,但婆婆是個好人,大兒媳懷孩子的時候,陳家炖了雞,大兒媳有雞腿吃!
她就覺得陳嬸子是好人。
這年頭,願意給媳婦雞腿吃的肯定是好人!
可是陳嬸子讓她幫忙的事實在太大了,這事就連親爹娘也不能告訴,夏喬還是有點怕,倘若真出事了,自家不會也被牽連進去吧?她爹爲了讨好族長,估計也跟着幹了不少事。
爹娘都是債啊!
夏喬腳步一頓,不對啊,倘若自己成了,那就是戴罪立功。
自家應當還是能保全的,最多自己爹去挖礦,可能還要連帶着一個大哥,反正死不了,聽說礦裏管吃喝,這不挺好的嗎?
到時候自己在家是功臣,肯定能撈到雞腿吃。
不對,到時候自己就進城了,等自己站穩腳跟,就把娘和大嫂也接過去,好歹是親娘,該孝順還是得孝順,大嫂也是個有力氣的老實人,獨自在城裏不安全,得一家子抱團才成。
夏喬一腦門官司,陳嬸子也未見得有多輕松。
陳嬸子不敢住到村裏,甚至不敢把臉露出來,但她也怕夏喬不盡心——夏喬不缺吃穿,即便想去城裏,恐怕也還沒有到破釜沉舟的地步,她一咬牙,靠雙腿走回了青州。
她回了屋,先将這些日子攢下來的錢算仔細,好在有銀票,算起來也容易,她咬咬牙,将一張銀票揣到兜裏,預備着給夏喬拿去。
舍不得孩子套不着狼,更何況隻是錢。
陳嬸子呼出一口長氣,她未嘗不知道此事一旦事發,整個夏家村都可能被連累,哪怕賊首是族長,但村民真就一無所知,隻是單純的被害嗎?
不……那些被匪徒吸納的年輕人,都是村民的兒子!
那些上山成親的女子,都是村民的女兒!
夏家村已然成了賊窩,一旦事發,全族都不會落到好處。
而其中也有她的鄰裏,她的親朋。
可是,報仇近在眼前,她還能回想起長子臨行前那張幹瘦的臉,他提着的包袱裏隻有一套衣裳,十幾塊幹餅,以及家中僅剩錢财的一半。
誰都知道長子此去十死無生,可她這個當娘的甚至不敢相送,隻敢将自己關在屋子裏哭,大兒媳撐起了她的責任,大着肚子将長子送出門。
長子的命懸在她的頭上。
甚至兩個遠嫁的女兒——當年災荒,她想讓兒子們送糧給女兒們,卻也被村人阻攔,你家給女兒送了糧,我家要不要送?顯得你是好人,我們都是惡父母?既如此,就不能開這個禁!
時至今日,陳嬸子都不知道自己兩個女兒随着親家去了何方,此一生可還有再見的機會?
她肚子裏落下的肉,竟然隻剩了一個還在她身側。
爲人父母,兒女死的死,流落的流落,她心裏憋着一股氣,這股氣必要族長的血肉來撫平。
陳嬸子叫來夏三,她将銀票遞給他,叮囑道:“你送去給夏喬,在村裏你也有幾個兒兄弟要拉攏,靠夏喬一個還是兇險,可人多了,難免嘴雜,你心裏要有成算。”
夏三膽子還是不大,但也知道家中離不開人,大嫂和自己媳婦還要掙錢和帶孩子,娘腿腳也不好,爹還得扛包,家中隻有他一個“閑人”,倘若此事不肩負責任,那要他何用?
“娘,我清楚。”夏三,“我心裏有幾個人選,手裏也有他們的把柄,定能哄他們上船,絕不給他們下船的機會。”
“你心裏有數就好。”陳嬸子拍了拍夏三的手臂,“你大哥的仇,你大嫂的仇,幾個侄子侄女的仇,都得指望你了。”
陳嬸子:“還有役吏……你當不成兵了,倘若再當不成役吏,也得去和你爹一樣扛包。”
仇恨與前途捆綁在一塊,容不得夏三有絲毫退縮之意。
夏三肅容道:“娘,你放心,你兒子我不是個孬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