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金花從被窩裏爬出來,暈乎乎的去拿糧食做飯。
她煮的簡單,一碗菜湯,配着幾個雜面馍馍,一家人就坐在桌邊沉默地吃着。
吃過早飯,男人們便要出門去修路。
不是農忙的時候,李金花在男人們走後便端着小凳坐到門口去納鞋墊。
“金花,你男人兒子修路去了?”住在旁邊的夏喬端着自己的小凳走過來,她是村子裏土生土長的女娃,原本嫁過一回,丈夫死在了山上,婆家想讓她再嫁給小叔子,她便自己跑了回來。
好在也是土生土長的女娃,跟村裏人都沾親帶故,加之自家還不算太窮,平日在家裏做做活,也就留了下來。
不過仍被爹娘催着出門,每個月爹娘總要見幾回媒人。
夏喬不耐煩在家待着,常帶活出來做,她也隻同李金花關系好——李金花嘴不大,是個悶嘴葫蘆,也不愛總催她成親, 不勸她髒的臭的忍忍也就香了。
李金花擡起頭,她點點頭,而後繼續低頭納鞋墊。
夏喬坐到李金花身旁。
兩人都是做慣活的人,一邊做活還能說話,夏喬低聲說:“你說,陳嫂子他們真不回來了?當城裏人了?”
李金花:“不知道,在城裏沒地,要回來的吧?”
夏喬撇撇嘴:“進了城誰還回村啊?村裏有什麽好?就是有地又有什麽用?說是給女人分地,咱分了嗎?”
“還不是分給男人?”
“再說了,就種地掙得那點錢,買完種子和肥料,一年還有什麽掙頭?”夏喬氣哼哼地說,“我爹娘說,我的人頭田讓我大哥種,等我嫁了人,還得我大哥給我撐腰。”
“我呸!”夏喬罵道,“上回我被那對老公婆逼着嫁他們小兒子的時候,我大哥怎麽沒上門給我撐腰?但凡他硬氣一回,帶我幾個堂兄弟打上門,那老公婆敢?恐怕得跪下來舔姑奶奶我的腳!”
李金花是童養媳,她原就沒有娘家,想要寬慰也不知如何寬慰,隻說:“如今好了,你回來了就好。”
夏喬冷笑:“好,日日惦記着再把我嫁出去,怎麽?趙大的彩禮他們沒收?養我的錢早掙回去了,更何況這些年我不做活?就是地主家的長工,幹這麽多年的活也該攢下不少了,天天就念着養育之恩,說我沒良心。”
“要這麽說,怪不得都愛生娃呢!會走路就能幹活,餓不死就成,幹到十四五歲還能收一筆彩禮,運氣好還能收兩三回,多劃算的買賣。”
“良心?良心幾個錢?怎麽他們能在我身上算清楚,我算了就是不講良心?”夏喬一針紮破了自己的指腹,她也不喊疼,自己含了含,“可惜我同陳嫂子見面得少,否則我也舍了這破村不要,進城投奔他們去了!”
李金花不懂夏喬的怨氣——夏喬總是如此,怨氣沖天,仿佛她生來就是要同老天爺争個長短,村裏人教女兒,都叫她們别學夏喬。
可李金花并不讨厭夏喬,有時候她聽夏喬罵罵,自己心裏也爽快。
李金花算童養媳裏“運氣好”的,“嫁”過來的時候自個兒八歲,“丈夫”四歲,差的還不大,孩子也生得早,一胎就生了男娃,是老李家的“功臣”。
可李金花卻越來越沉默,兒子同丈夫越來越像,隻是不敢動手打她,便是起了争執,兒子也隻會說:“等爹回來教訓你!”
李金花不明白,人人都說生了兒子日子就好過了,女人有了兒子就有了靠山,可她肚子出來的肉,爲什麽就從來不心疼她?
可她畢竟是在這樣環境中長大的人,她隻能想着,等等就好了,等兒子成了家,就知道當娘的不容易了。
她也從來不抱怨。
抱怨了誰聽呢?村裏人隻會說她不知足。
倒是夏喬,人人都說夏喬不知足,出了嫁的姑娘還能回娘家,沒被趕出去,還一個勁怨天怨地,可在李金花看來,夏喬活得有人氣,夏喬起碼還怨得起來。
而她,連怨都怨不起來了。
隻能熬着,村裏的女人,哪個不是熬着?
夏喬其實也不知道城裏究竟什麽樣,她活到這麽大,走過最長的路就是從娘家到婆家的路,回了娘家,爹娘想再把她嫁出去,哥哥和嫂子防賊一樣防她。
哪怕她又要在家做家務,又要下地幹活。
“聽說隔壁村就給女娃分地了。”夏喬突然說,“隔壁村村長就不敢把女娃的地給男娃。”
夏喬沉默了半晌後說:“也是,村子那麽多,新衙門哪管得過來,還不是和從前一樣。”
“夏喬!”
夏喬聽見有人叫自己的名字,擡頭朝發聲的地方看去,然後一眼看到了常來村裏的貨郎,貨郎身旁還站着個披着頭巾的老婦。
她和貨郎不怎麽熟,但好歹是常來村裏的人,也不怕他起歹心,便将鞋墊放到小凳上,自己走了過去。
夏喬走到草叢裏,終于看清了老婦的臉。
“陳嫂子?!”夏喬驚訝地瞪大眼睛,她忙左右看看,急切道,“你還回來做什麽?!快走!被發現你就沒命了!”
陳秋菊卻突然伸手抓住夏喬的手腕,她死死盯着夏喬,此時夏喬也是她唯一能想到的突破口了,陳秋菊眼裏泛着血絲,近乎兇狠地說:“喬妮子,嬸求你幫個忙,隻這一次,以後嬸子給你當牛做馬。”
夏喬被吓了一跳,她知道一定是大事,不是大事,陳秋菊不會許這樣的願,但她在瞬息的猶豫後說:“行,那你得帶我到城裏去,你起誓。”
陳秋菊忙說:“玉皇大帝王母娘娘在上,倘若喬妮子幫了我,我不遂她的願,我天打五雷轟!”
夏喬滿意了,村裏就沒有不重誓的人。
“啥事,你說吧。”夏喬,“是不是分地的事?衙門要管了,是不是?”
陳秋菊:“不是,不、也算是,總歸都是一碼事。”
夏喬茫然道:“到底是不是,你給個準話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