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馍馍——!”
路人們偶爾停下腳步,掏出錢來買上一個,這馍馍做得瓷實,個個有成人拳頭大小,即便是苦力,吃上兩個便也飽了。
隻是這肉餡說是肉,實際不過是些肉渣,勉強算沾了點葷腥,實在算不上有油水。
不過有也好過沒有,加上比素的也不過多兩毛錢,肉馍馍便先一步賣完。
好在如今碼頭的人多,即便附近也有挑着擔的小販,但婦人的馍馍還是早早賣完,她收拾上藤框,将細布疊起來放好,這才慢悠悠地挑着擔子往家走。
婦人雖說在碼頭賣貨,但卻住在城内,倒不是有錢催得慌,而是碼頭周圍除了原本的民居,不許再起屋,就連原本的民居,也會在之後被遷走。
“秋菊,又賣光了?”站在家門口晾曬衣裳的婦人看着陳秋菊擔着一看就賣空的扁擔回來,羨慕地幾乎眼紅,“還是你手藝好,去碼頭做買賣的人那樣多,回回賣光的可沒幾個。”
陳秋菊忙笑着說:“我這才賣多少錢,比旁的都便宜,掙個辛苦錢罷了,忙活一早上,不如别家幹一盞茶的功夫。”
婦人歎氣道:“倒也是,如今這擺攤的活不如以前掙錢了,像之前,我去賣賣豆腐乳,一天也能掙不少。”
陳秋菊憨笑了兩聲,并不多做糾纏,而是走進小巷,踏入一間土胚房,這是個極小的屋子,也沒有院子,隻有三間屋,一間堂屋兩間卧房,她和丈夫帶着兩個較大的孫兒住一間,兩個媳婦帶着三個小的住一間。
堂屋則要弄來做馍馍,有時候堂屋不夠用,還得把木桌搬到巷子裏去揉面。
但就這,土坯房也不便宜,畢竟還有更便宜的木房可以選。
不過城内如今已經不許興建新的木闆房了,舊的木闆房前也必須備上幾個水缸,以免起火。
陳秋菊一家幾乎是拿出所有積蓄和返還土地的錢,到城裏讨口飯吃,夏富貴如他自己所說,去碼頭找了個扛包的活。
家裏娃娃太多,兩個媳婦隻能一邊帶娃,一邊找些縫補的活。
但好在進項還不算少,尤其夏三上個月的軍饷還托人帶了回來,日子倒是比在村裏時還要好過一些。
不過這樣的巷子裏幾乎都是外地人,在城中沒什麽親戚好友,魚龍混雜,單身漢也不少,便比别的地方危險些,哪怕有役吏日日巡邏,依舊會發生小偷小摸的事。
陳秋菊想着家裏的錢,倘若一直有這樣的掙頭,那隻要半年,他們就能去租更好的房子,磚瓦房是不敢想,但半磚半木的房子還是能想一想,且有院子更好。
尤其夏三在軍營裏,不吃家裏的飯,這就省不少錢。
“娘,又賣完了?”大媳婦從屋裏走出來,她挽着袖子,一手牽着孩子,臉上露出笑來,“明日得多做些,就是菜又貴了,不好收。”
陳秋菊先去倒了杯晾好的水,她擺擺手說:“依我看啊,擺攤還是不長久,碼頭那邊擺攤的更多了,還是得找個長久的活。”
“把孩子都送學校去吧,兩個小的送育兒所裏去,你和老三媳婦去找個長久的活,我打聽過了,水産廠裏還在招人,做鹹魚,不是什麽難活,就是累點。”
大媳婦:“就怕人家不要我。”
陳秋菊:“你好手好腳的,做事又麻利,怎會不要你?”
大媳婦笑了,她一項是麻利的——她運氣不好,親娘死得早,後娘生了個弟弟,親爹本就看不上她,有了兒子就更看不上她了,自幼她就是家裏的一把抓,要幹家務,做飯,帶弟弟,伺候後娘和爹。
等到了能成婚的年紀,親爹又想靠她給弟弟起個屋。
親爹獅子大開口,同村的男丁沒錢,倒是陳秋菊,被媒人一說,親自跑了一趟,幾乎是當場拍闆。
那時候大媳婦的日子已經很難過了,她分不到田地,無論她多能幹活,都要看親爹後娘的臉色吃飯,弟弟也被寵壞了,一生氣便拿東西砸她,有時甚至還要打她,她還不能還手,還了手親爹就會揍她。
陳秋菊的到來是大媳婦當時唯一的救命稻草。
去哪兒都不會待在家裏更壞了。
大媳婦成婚後,同丈夫的關系并不親密,兩人也很少說話,白天丈夫下地,她在家幹活,秋收的時候一家子雖然都會下地,但人都累昏頭了,更少說話。
認真說起來,她和婆婆的關系更緊密些。
陳秋菊不是個壞人,她可能有一些婆婆身上的通病,比如想讓媳婦都聽自己的,又比如牢牢掌控着家中分配食物的權力,但她對媳婦并不苛刻,媳婦們是能吃飽飯的。
尤其懷孕的時候,陳秋菊還會想盡辦法讓兒子去捉魚,給她們買雞補身子,有些地主家都舍不得這麽對媳婦。
陳秋菊沒讀過書,也不知道什麽大道理,但有一套自己的智慧和行爲準則,一個家,倘若好處不能所有人分潤,那這家遲早要散。
她對媳婦們攢私房錢也是睜隻眼閉隻眼。
所以兩個媳婦也都願意聽她的話。
大媳婦還和陳秋菊很親近,兩人常能湊一起說些私房話。
“幾個娃還是得讀書。”陳秋菊說,“就是考不了吏目,将來也能進大廠子,說不準還能在廠子裏當個小官,尤其是女娃娃,咱們把老家的地退了,戶籍也挪到了城裏來,将來她們分不了地,不找個好活計,以後日子難過。”
大媳婦:“我也這麽想,男娃實在不行,還能去扛包。”
陳秋菊歎道:“讀書才有出路哩!”
陳秋菊看向巷口:“不曉得老三在軍營裏咋樣了,也該把那血書掏出來了。”
當時他們一家下定決心讓老三進軍營告禦狀,便也清楚老三一旦進了軍營,自家在村裏就沒了立足之地,被排擠還是輕的,就怕被處以私刑。
他們打着看親戚的名号,一家人輕裝上陣,把孩子藏在藤框裏,全都跑到了城裏來。
這輩子都不可能再回去了。
如今對老家的執念隻剩下一條——給長子報仇。